建兴十四年的初夏,汉中平原本该是一片青绿。可站在南郑城头望去,目之所及的田地却泛着刺眼的焦黄。风卷着尘土掠过田埂,把刚抽穗的麦禾吹得东倒西歪,像一群垂头丧气的败兵。
“又旱了整整一个月。”都督胡济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指节在城垛上掐出深深的印子。他身后的案几上,摊着汉中各郡县的报灾文书,墨迹被汗水洇得发蓝——南郑、陈仓、武都……几乎所有产粮区的灾情,都写着“赤地千里,禾苗尽枯”。
参军阎宇捧着一碗粗茶走过来,茶水里飘着几片枯叶,是去年的陈茶:“将军,刚从祁山回来的斥候说,那边的情况更糟。魏军在渭水沿岸筑了堤坝,把上游的水都引去浇灌他们的屯田了,咱们这边的河道,都快见底了。”
胡济猛地转过身,甲胄上的铜扣撞出沉闷的声响:“他们敢!当年丞相与司马懿对峙时,说好的‘分渭水而灌’,他司马昭竟敢毁约?”
阎宇苦笑:“此一时彼一时啊。如今曹魏在关中屯了十万兵,咱们汉中能调动的,满打满算不过三万。他们毁约,咱们又能怎样?”
胡济沉默了。他想起建兴五年,自己刚随丞相进驻汉中时的景象。那时的汉中,渠网纵横,稻田连片,丞相让人在阳平关附近修的“诸葛堰”,能灌溉良田数千顷。每年秋收,粮车从南郑排到陈仓,车轮碾过的辙痕里,都能看见散落的谷粒。那时的军粮,足够十万大军吃一年,还有余粮赈济灾民。
可现在,案几上的军粮账簿,薄得像一片枯叶。
“打开粮仓看看吧。”胡济的声音有些发颤。
南郑的官仓在城西北角,是当年刘邦驻军时留下的老仓,几经修缮,原本能存粮百万石。可推开厚重的仓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的粮囤大多空着,剩下的几囤,装的还是去年的陈粮,谷粒发黑,摸一把能捻出粉末。
“怎么会这样?”胡济抓住粮仓令史的衣领,眼睛发红,“去年秋收,你们报的可是‘亩产三石,仓廪充盈’!”
令史吓得脸都白了,瘫在地上磕头:“将军饶命!不是小的欺瞒……是……是上面让这么报的!”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私账,上面歪歪扭扭记着:“建兴十三年秋,南郑征粮:官仓实收八千石,报三万石;武都实收五千石,报两万石……”后面还附着各郡县官吏的签名,为首的正是汉中太守吕乂。
“吕乂!”胡济一拳砸在粮囤上,木架发出“嘎吱”的呻吟,“他竟敢虚报粮数!”
阎宇捡起私账,手指划过那些数字,声音发沉:“将军,不止吕乂。你看,这些签名里,还有丞相府的属官。去年成都要修显仁宫,后主下旨让汉中调粮五万石,吕乂拿不出,就只能虚报收成,再从军粮里硬抠……”
胡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显仁宫他知道,后主为了建这座宫殿,从各地征调了十万民夫,耗费的钱粮能供一支大军北伐半年。可他没想到,汉中的军粮,竟被挪用去填了宫殿的窟窿。
“军里还有多少存粮?”他扶住仓壁,稳住身子。
“不足两万石。”阎宇低声道,“按现在的用度,撑不过三个月。”
胡济闭上眼,眼前浮现出军营里的景象:士兵们顿顿喝稀粥,粥里掺着野菜和糠麸;骑兵的战马瘦得能看见肋骨,连草料都得省着喂;上个月调去阳平关的两千守军,走到半路就饿晕了三十多个。
“去把吕乂叫来!”胡济的声音冷得像冰。
半个时辰后,吕乂才慢悠悠地晃进粮仓,官服上还沾着酒渍。他是荆州旧族出身,仗着姐夫是黄皓的亲信,在汉中向来跋扈。
“胡将军急着找我,是为了军粮的事?”吕乂打了个酒嗝,“这旱情嘛,谁也没办法。要不,将军再向成都催催?让朝廷从南中调些粮食过来?”
“南中?”胡济冷笑,“你忘了上个月马忠将军的文书?南中刚遭了僚人叛乱,粮仓被烧了一半,自己都不够吃!”他把那本私账扔到吕乂面前,“这些账,你怎么说?”
吕乂瞥了一眼私账,脸上竟没丝毫慌乱:“哦,这事啊。去年朝廷要粮,我总不能说交不出来吧?先报个数应付一下,等今年秋收补上就是了。谁能想到,今年旱成这样……”
“应付?”胡济气得浑身发抖,“你应付的是朝廷,害的是前线的将士!现在军粮只够三个月,你让他们喝西北风吗?”
吕乂耸耸肩:“那有什么办法?要不,就把那些老弱残兵裁了?省点粮食。反正他们也上不了战场。”
“你!”胡济拔剑出鞘,寒光映在吕乂脸上。吕乂吓得连连后退:“胡济!你敢杀我?我姐夫可是黄门令!你就不怕……”
“滚!”胡济把剑插回鞘中,吼道,“再让我看见你在汉中作威作福,我先斩后奏!”
吕乂连滚带爬地跑了。阎宇看着他的背影,忧心忡忡:“将军,这下可把他得罪死了。他在黄皓面前说几句坏话,咱们都得遭殃。”
“遭殃?”胡济苦笑,“等将士们饿到哗变,咱们脑袋都保不住,还怕遭殃?”他走到粮仓门口,望着远处干裂的田地,“阎参军,你说,当年丞相是怎么守住汉中的?”
阎宇想了想:“听说丞相在时,一边北伐,一边让士兵屯田。每个士兵种十亩地,秋收后,一半交公,一半自用。那时别说军粮,连百姓都能分到余粮。”
“屯田……”胡济喃喃道。他也试过让士兵屯田,可去年刚把荒地开垦出来,就被吕乂以“军需急用”为由,把耕牛和种子都征去变卖,说是“换钱给朝廷进贡”。换来的钱,大半进了吕乂自己的腰包。
正说着,一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将军!不好了!阳平关的士兵闹起来了!他们说……说再不给粮食,就……就开小差回家了!”
胡济心里一沉。阳平关是汉中的门户,一旦守不住,魏军就能长驱直入,直逼成都。他立刻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往阳平关赶。
沿途的景象比南郑更惨。路边的田地里,农民们跪在干裂的土地上,对着太阳磕头,嘴里念叨着“老天爷开眼”。几个孩子饿得躺在树下,嘴唇干裂起皮,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怎么不去官府求赈?”胡济问路边的一个老农。
老农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求了。可官老爷说,粮仓里的粮要给军队,百姓饿死活该。”他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土坡,“上个月,坡下埋了二十多口人,都是饿……饿死的。”
胡济的心像被那干裂的土地一样,裂开了一道口子。他想起丞相在《出师表》里写的“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可如今,百姓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拿什么来迎军队?
到了阳平关,果然见士兵们聚在关前的空地上,手里拿着空粮袋,情绪激动地喊着:“要吃饭!要回家!”守关的校尉急得满头大汗,却拦不住他们。
“都安静!”胡济勒住马,高声喊道,“我知道大家饿肚子,是我这个都督没本事,让兄弟们受苦了!”
他翻身下马,对着士兵们深深一揖:“但阳平关不能丢!这是咱们蜀汉的门户,是丞相当年死守过的地方!只要守住这里,我胡济保证,就算我自己饿着,也让兄弟们有口粥喝!”
士兵们渐渐安静下来。一个老兵颤巍巍地说:“将军,不是我们想闹。家里来信说,婆娘孩子都快饿死了,我们守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是啊,”另一个年轻士兵说,“曹魏那边传来消息,说他们的屯田兵,每年能分两石粮,还能回家探亲。咱们呢?”
胡济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知道士兵们说的是实话。这些年,曹魏在关中大力屯田,士兵待遇越来越好;而蜀汉这边,军粮日渐短缺,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成了问题。人心,就是这样一点点散的。
“我现在就写文书,向成都求援。”胡济郑重地说,“如果朝廷再不给粮,我就带着你们回成都,当着后主的面问清楚——是宫殿重要,还是江山重要!”
士兵们沉默了。他们知道,这话几乎是谋反。可看着胡济坚定的眼神,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愿随将军”,紧接着,“愿随将军”的呼声越来越高,震得阳平关的城楼都在发颤。
阎宇看着这一幕,眼眶湿了。他忽然明白,汉中的危机,从来不止是旱灾,也不止是缺粮。它缺的是当年那种“上下同欲”的气——丞相在时,士兵肯饿着肚子打仗,百姓肯拿出最后一粒粮支援军队,因为他们相信,打赢了,就能过上好日子。可现在,希望没了。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胡济望着远处曹魏的营垒,那里炊烟袅袅,隐约能听见士兵操练的呐喊。而阳平关的灶台,已经三天没冒过像样的烟了。
他知道,粮仓空了可以再填,可人心散了,就再也聚不起来了。汉中这颗“粮仓”,早已被蛀空了内里,只等着一场风雨,就彻底崩塌。而那风雨,已经不远了。
(本章约4200字)
注:本章以汉中粮荒为切入点,通过军粮短缺、官吏贪腐、军民离心等情节,展现蜀汉军事根基的动摇。从虚报收成到挪用军粮,从士兵哗变到百姓饿死,层层递进揭示“民以食为天,军以食为天”的朴素道理,以及当这一根本被破坏时,王朝崩塌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