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西的浣花溪畔,终年飘着淡淡的丝线香气。建兴十三年的深秋,这里却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喧嚣——数十辆马车堵在“锦官驿”门口,车夫们扯着嗓子争吵,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溅起混着丝线碎屑的泥水。
“都说了这批锦缎要赶在冬月前送至关中!你们这群废物,怎么还在磨蹭?”一个穿着貂裘的中年男人站在驿道旁,手里的马鞭抽打着空气,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他是“蜀锦行”的总领王元宝,靠着祖上与关中世家的交情,垄断了蜀锦北销的大半生意。
驿卒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王老爷,不是小的们怠慢,实在是……实在是织户交不上货啊。”
“交不上货?”王元宝眼睛一瞪,“我上个月就付了定金,让他们赶织五十匹‘云纹锦’,现在告诉我交不上?那些织户是活腻了不成?”
驿卒嗫嚅道:“不是他们不肯织,是……是没不肯了。听说湔氐道那边的蚕丝,被官府征去做军帐了,市面上的生丝价钱涨了三倍,织户们买不起啊。”
王元宝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军帐?我看是被哪个贪官克扣了吧!”他踹了一脚身边的货箱,“耽误了我跟扶风窦家的生意,仔洗你们的皮!”
争吵声传到了不远处的“锦里”——成都织户聚居的巷子。巷尾的一间小屋里,老织工陈三郎正对着昏暗的油灯叹气。他手里拿着半截蚕丝,线头已经发脆,是昨天跑了三家丝铺才勉强买来的次等货。
“爹,要不咱们别织了吧?”女儿阿秀端着一碗野菜汤走进来,碗沿豁了个口子,“这半个月,咱们就织出两尺锦,还不够买丝线的钱。隔壁的张婶,已经把织机当了换粮食了。”
陈三郎摸了摸女儿冻得发红的脸颊,喉结动了动:“不行。织了一辈子锦,不织这个,咱们父女俩靠什么活?”他年轻时曾是锦官城的头等织工,亲手织的“五星出东方”锦,还被先帝赏赐给过匈奴单于。可如今,他连像样的丝线都买不起了。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正缩着脖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官府的告示:“三郎,又要征锦了。”
陈三郎接过告示,昏黄的灯光下,墨迹刺得他眼睛生疼——官府要各家织户在腊月前缴纳“贺岁锦”十匹,说是要“供奉太庙,彰显天恩”。可谁都知道,去年的“贺岁锦”,大半被黄皓送给了东吴的使者,换了些珍珠翡翠供后主赏玩。
“十匹?”阿秀失声喊道,“咱们现在连一匹都织不出来,哪来的十匹?”
里正叹了口气:“我也没办法。上面说了,交不出锦的,就交粮食抵。可今年秋收,税已经收了七成,谁家还有余粮?”他看了看屋里空荡荡的米缸,“实在不行……你就去求求王元宝吧。他上个月不是说,要招些织工去他的作坊吗?”
“不去!”陈三郎猛地把告示拍在桌上,指节发白,“那王元宝的作坊,是人待的地方吗?听说他让织工一天织十二个时辰,饿了就啃干饼,累倒了就扔到城外的乱葬岗!我就算饿死,也不去给他当牛做马!”
里正还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哭喊声。三人跑出屋,只见几个官差正把张婶从家里拖出来,她的织机被抬在后面,木框已经散了架。
“张寡妇,交不出锦,又交不出粮,就拿你的织机抵!”为首的官差恶狠狠地说,“再敢啰嗦,连你女儿一起抓去官府做奴婢!”
张婶趴在地上哭嚎:“那是我男人留下的唯一念想啊……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陈三郎冲上去想拦,却被官差一把推开:“老东西,想造反吗?再挡着,连你一块儿办!”
看着张婶的织机被摔在巷口的石头上,碎成一堆木片,陈三郎的心像被那碎裂的木头扎得生疼。他想起二十年前,锦里多热闹啊。那时蜀锦是“寸锦寸金”,织户们虽然辛苦,却能凭着手艺攒下家业。丞相在时,特意在锦官城设了“织工学堂”,教大家新的织法,还规定织户每月能领两斗口粮,说是“工者有其食”。
可如今呢?
生丝被官府和世家商号垄断,价钱翻着跟头涨;织出的锦缎,要么被官府低价强征,要么被王元宝这样的奸商压价收购;就连织工学堂,也改成了黄皓的私宅,门前的石狮子嘴里,还叼着当年学堂的铜铃。
“爹,你看!”阿秀忽然指着天上,声音发颤。只见锦官城的方向,升起了一团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不好!是官办织坊!”陈三郎心里一紧。官办织坊里存着蜀锦最重要的“染方”,是当年丞相让人从西域换来的秘方,能染出永不褪色的“蜀红”。
他拉着阿秀往锦官城跑,远远就看见官办织坊的屋顶塌了一半,火苗蹿得有几丈高。织工们哭喊着往外跑,手里抱着烧焦的丝线,官差们却站在远处吆喝,没人敢上前救火。
“怎么回事?”陈三郎抓住一个满脸烟灰的织工问道。
“是……是王元宝的人放的火!”那织工哭着说,“他们想抢染方,被坊里的老师傅拦住了,就……就烧了坊子!”
陈三郎只觉得天旋地转。染方是蜀锦的根啊!没了染方,蜀锦就成了普通的绸缎,还怎么跟吴锦、魏锦争?他忽然想起年轻时,丞相站在织坊前说的话:“蜀锦者,国之利器也。民赖其生,军赖其资,不可不重。”
可现在,这“国之利器”,竟成了某些人争权夺利的工具。
火光里,王元宝带着家丁站在街角,看着燃烧的织坊,嘴角挂着冷笑。他早就想把官办织坊据为己有了。只要拿到染方,整个蜀汉的蜀锦生意就全归他管,到时候别说关中世家,就是曹魏的司马懿,也得看他脸色。
“老爷,染方拿到了。”一个家丁捧着一个烧焦的木盒跑过来。
王元宝打开盒子,里面的绢布已经烧得只剩边角,但上面的染方字迹还能辨认。他满意地笑了,正想转身,却被一群拿着扁担锄头的织工围住了。
“王元宝!你赔我们的织坊!”
“还我们的染方!”
“杀了这个奸贼!”
织工们的怒吼声震耳欲聋,连官差们都吓得往后退。陈三郎站在最前面,手里紧紧攥着半截织梭,那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梭子上的木纹已经被岁月磨得发亮。
“民反了!民反了!”王元宝吓得躲到家丁身后,“快!给我打!打死这些刁民!”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从巷口传来。蒋琬带着禁军赶到了,看到眼前的景象,他脸色铁青。
“蒋大人!您可来了!”王元宝像见到救星,“这些织户聚众作乱,还烧了官办织坊,快把他们抓起来!”
陈三郎往前一步,跪在蒋琬面前:“大人明鉴!是王元宝放的火,抢了染方!我们只是想讨个公道啊!”
蒋琬看着燃烧的织坊,看着织工们脸上的泪水和怒火,又看了看王元宝手里的木盒,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他想起前几日费祎说的话:“蜀锦收入占国库三成,若锦业崩了,国本就动了。”
那时他还不信,觉得不过是些绸缎生意。可现在,他亲眼看到了——织户无以为生,奸商垄断市场,官府横征暴敛,连国之重器都成了私利的牺牲品。
“把王元宝拿下。”蒋琬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王元宝还在叫嚣:“蒋琬!你知道我背后是谁吗?我表哥可是黄门令!你敢动我……”
禁军的刀鞘敲在他的膝盖上,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火渐渐被扑灭了,官办织坊只剩下断壁残垣。蒋琬走到陈三郎面前,扶起他:“老人家,委屈你们了。”
陈三郎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珠:“大人,我们不怕辛苦,就怕没活路啊。只要能安安稳稳织锦,哪怕多交几匹,我们也认。可现在……”
蒋琬的心像被这断壁残垣压着,喘不过气。他知道,抓一个王元宝容易,可蜀锦行业的沉疴,又岂是抓几个人能解决的?世家垄断资源,官吏中饱私囊,朝廷只知索取,不知体恤——这些问题,早已像织锦的丝线一样,缠成了死结。
夕阳的余晖照在烧焦的织机上,那些凝固的黑色丝线,像一道道血痕。蒋琬忽然明白,蜀锦染的不是颜色,是百姓的血。当这根支撑国计民生的丝线被染透了血,就算织出再华丽的锦缎,也掩盖不住内里的腐朽。
(本章约4100字)
注:本章聚焦蜀锦这一蜀汉经济支柱,通过织户、奸商、官员的多方视角,展现蜀锦行业被垄断、掠夺的衰败过程,揭示经济崩溃对王朝根基的动摇。情节围绕蜀锦的生产、流通、管理展开,以小见大呈现民生疾苦与制度性腐败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