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四年的秋汛来得比往年更猛。长江水裹挟着泥沙,在永安城下咆哮,浊浪拍打着临江的城墙,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城垛上的箭楼,木椽早已被泡得发胀,发出“咯吱”的哀鸣。
守将罗宪披着蓑衣,站在北门的望楼里,望着江面上来回穿梭的魏军斥候船,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手里的竹简被江风卷得哗哗作响,上面是巴东郡各戍所的军情报——巫县的烽火台三天前就灭了,说是守卒“逃散过半”;秭归的水寨被冲垮了两座,却只凑出二十个兵去修补;最让人揪心的是,对岸的魏军大营里,近来每天都有新的战船下水,桅杆密集得像一片林子。
“将军,该换岗了。”亲卫长周泰捧着一件干爽的棉甲走进来,甲片上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生锈的铁胎。他是当年随周瑜火烧赤壁的老将周泰的远孙,蜀汉灭吴后归蜀,如今在永安做个小校,算是军中少有的见过大场面的人。
罗宪接过棉甲,却没穿上,只是搭在臂弯里:“再等等。你看对岸那艘楼船,帆上画着‘玄武’纹的,是司马昭的亲兵营船。”
周泰眯起眼望过去,果然见一艘三层楼船泊在江心,帆布上的玄武图案在阴云下透着森然:“听说司马昭把他弟弟司马伷派来了,带了三万水军,就屯在夷陵。这是摆明了要啃永安这块硬骨头。”
罗宪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望楼栏杆上的刻痕。那是当年刘备伐吴兵败后,在此修建永安宫时留下的,上面刻着“汉祚永固”四个大字,如今“固”字的最后一笔已经被江水浸得模糊不清。
他想起建兴七年,自己刚任巴东太守时,永安的防务何等森严。那时的江防线上,从巫县到秭归,每隔十里就有一座烽火台,水寨里停泊着大小战船三百余艘,戍卒更是足有五千——那是丞相亲自定下的规制,说“永安者,蜀之东门,东门锁,则吴、魏不得入”。
可现在,烽火台十存其三,战船能出海的只剩不到五十艘,戍卒更是只有一千两百人,其中大半还是去年从南中调来的夷人,连汉话都说不利索。
“昨天清点军械库,又少了二十张弓。”周泰的声音压得很低,“问管库的,只说是‘被江水冲走了’。可我在黑市上,看见有魏兵拿着一模一样的弓在换酒喝。”
罗宪的心沉了沉。永安的军械失窃不是第一次了。上个月,连守粮仓的士兵都敢偷偷把军粮卖给对岸的魏人,被抓时还振振有词:“反正朝廷三个月没发饷了,换点钱给家里买米,有错吗?”
他想起上个月给成都的奏疏,恳求朝廷速发粮饷、增派援兵,可回信只有轻飘飘的八个字:“国库空虚,自行筹措。”筹措?永安周围的百姓,早就被连年的徭役和赋税榨干了,连野菜都挖光了,他能去抢不成?
“将军,下面吵起来了!”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声。罗宪和周泰急忙下楼,只见一群戍卒正围着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老汉,车斗里装着些发霉的糙米。
“这就是这个月的粮?”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夷人戍卒把糙米摔在地上,用生硬的汉话吼道,“我们在南中打仗,好歹有肉吃!来这里守城门,就给这个?”
老汉吓得缩成一团,手里的账簿掉在泥水里:“兵爷息怒,这是……这是县里能凑出来的全部了。上面说,成都的粮车被山匪劫了,要等下个月才能到……”
“山匪?我看是被当官的贪了!”另一个年轻戍卒一脚踹翻了独轮车,发霉的糙米滚了一地,混着泥水变成了浆糊,“我爹在汉中当兵,上个月来信说,他们连树皮都快啃光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没法过就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对!去魏营!听说那边给的粮多!”
“我表哥就在魏营,说只要过去,立马给三石米,还能回家探亲!”
罗宪气得脸色铁青,拔出腰间的剑,指着人群:“都想反吗?谁再敢说这话,军法从事!”
人群瞬间安静了,可那些戍卒的眼神里,没有惧意,只有麻木和怨怼。一个老兵颤巍巍地站出来,他是当年跟着刘备从荆州过来的,胳膊上还留着长坂坡大战时的箭伤:“将军,不是弟兄们想反。实在是……家里快断粮了。我那小孙子,都三天没吃过正经粮食了。”
罗宪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认识这个老兵,姓张,当年在长坂坡背着阿斗杀出重围,是先帝亲封的“忠勇校尉”。可如今,这位忠勇校尉,却为了一口吃的,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把粮收起来,按人头分了。”罗宪的声音有些沙哑,“告诉弟兄们,再难,也要守住这永安城。城在,咱们还有家;城破了,大家都成了亡国奴。”
老兵们默默收拾起地上的糙米,没人说话,可脚步却拖沓得像灌了铅。周泰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声道:“将军,人心散了。上个月,已经有三十多个弟兄偷偷过江投魏了。再这样下去……”
“我知道。”罗宪打断他,走到江边,望着浑浊的江水。江面上,几只水鸟贴着水面飞过,翅膀沾着的泥点溅在他的靴面上。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有个从成都来的宦官,带着后主的旨意,要把永安宫的铜钟熔了铸钱,说是“供宫中宴乐”。那口钟是当年诸葛亮监造的,钟声能传十里,是永安的镇城之宝。
他当时拼死反对,说“铜钟者,示警之物,钟在,则军心安”,那宦官却冷笑:“将军是想抗旨吗?后主说了,如今国泰民安,要警钟何用?”最后,铜钟还是被熔了,铸成了些酒壶酒杯,据说现在还摆在后主的宴会上。
“报——”一个斥候从城外狂奔而来,浑身湿透,手里举着一支染血的箭,“巫县……巫县烽火台被魏军袭了!守将……守将战死了!”
罗宪心头剧震。巫县是永安的第一道屏障,那里一失,魏军就能长驱直入,沿着长江直抵城下。他猛地转身,对周泰喊道:“传令下去,全军集结!随我去支援巫县!”
周泰却没动,只是苦着脸:“将军,弟兄们……刚分了那点糙米,好多人都累得站不起来了。再说,咱们这点人,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罗宪这才注意到,刚才还聚在楼下的戍卒,此刻已经散去大半,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靠在墙角晒太阳,对外面的动静充耳不闻。
“他们这是……”罗宪的声音有些发颤。
周泰叹了口气:“将军,您就别自欺欺人了。这永安城,守不住了。”他指着对岸的魏营,“那边每天都在喊‘降者免死,分田宅’,弟兄们早就心动了。要不是念着您平日待我们不薄,恐怕早就……”
话音未落,对岸忽然传来一阵鼓声,紧接着,无数艘战船升起风帆,朝着永安城驶来,船头的魏军士兵举着刀枪,呐喊声隔着江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城墙上的戍卒们慌了,有的扔下兵器就往城里跑,有的则呆呆地站着,望着越来越近的魏船,眼神茫然。
罗宪看着这混乱的景象,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想起当年丞相在时,曾对他说:“守土之道,不在城坚,在人心。人心齐,则砖石为金;人心散,则金城为土。”
如今,这永安城的砖石还在,可人心,早就散了。
江风越来越大,吹得城楼上的“汉”字大旗猎猎作响,旗杆却在风中微微晃动,像是随时都会折断。罗宪扶住摇晃的旗杆,望着满江驶来的魏船,忽然明白了——所谓的国门,从来不是靠城墙和士兵守住的。当朝廷失信于军,军队失信于民,那道看不见的人心防线,早就像被江水浸泡的堤坝一样,悄悄崩塌了。
而他,不过是站在这崩壤之上,做着最后的挣扎。
(本章约4100字)
注:本章聚焦蜀汉东部防线的重镇永安,通过戍卒离散、军械失窃、军心浮动等细节,展现“国门”防务的全面崩坏。从对比昔日防务的森严与今日的废弛,到揭示军心离散的深层原因(粮饷匮乏、朝廷失察、敌军利诱),层层递进地呈现蜀汉国防体系的崩塌,呼应“人心散则国不国”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