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西市的老茶馆里,说书先生的醒木“啪”地拍下,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茶客们纷纷直起身子,听他讲“姜伯约成都殉国”的段子——这已是蜀亡后的第三个春天,魏廷虽禁过“蜀汉旧事”,可百姓们偏爱听这些,像藏着什么念想。
“要说那姜将军,真是条汉子!”说书先生唾沫横飞,手里的折扇指着窗外,“八百残兵对阵十万魏师,硬是从西市杀到皇宫,最后身中数十箭,还瞪着眼睛骂钟会……”
角落里,一个穿粗布短打的老汉端着茶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叫王二柱,以前在姜维军中喂过马,成都城破那天,他躲在柴房里,亲眼看见姜维的尸体被魏兵拖走,铠甲上的血迹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红痕。
“先生说错了。”王二柱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姜将军最后没骂钟会,他喊的是‘丞相,伯约尽力了’。”
茶客们都转过头,说书先生有些尴尬:“老丈怎么知道?”
“我在场。”王二柱喝了口茶,茶水烫得他喉咙发疼,“那天我在宫墙根喂马,听见的。”
茶馆里静了片刻,有人叹了口气:“说这些有啥用?陛下都在洛阳当安乐公了,听说天天喝好酒,看歌舞,早忘了咱们成都的苦。”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卖蜀锦的商人接话,“魏人来了也挺好,不用年年缴粮送子去打仗。我儿子去年还考了魏人的秀才,下个月就要去洛阳做官了。”
王二柱没再说话,放下茶钱起身离去。他沿着石板路往城北走,那里有片荒地,是当年蜀汉的军营,如今长满了野草。他蹲下身,在草丛里摸索片刻,掏出半块生锈的箭镞——这是姜维最后一战时,他从地上捡的。
蜀亡后,像王二柱这样藏着“蜀汉物件”的百姓,其实不少。
城南的织锦坊里,老织工李婆婆的竹筐里,总放着块没织完的“汉”字锦。魏廷规定,蜀锦不能再织汉家纹样,可她总趁夜里偷偷织几针。她的丈夫当年是织锦坊的工头,建兴十三年被征去给北伐军运粮草,死在了祁山道上,尸骨都没找回来。
“婆婆,又在织这个?”学徒小花凑过来,眼里带着好奇,“魏官要是看见了,会被治罪的。”
李婆婆把锦缎往筐底塞了塞,叹了口气:“让你爹看见,该骂我了。”她的儿子如今在魏营里当差,负责登记蜀锦出入,早就劝她“忘了过去”。
可她忘不掉。那年丈夫临走前,指着织机上的“五星出东方”锦说:“等我回来,就用这锦给你做件新衣裳。”现在锦还在,人却没了。
城西的药铺里,坐堂的张大夫总在抽屉里锁着一本《诸葛丞相秘方》。那是他祖父传下来的,上面记载着诸葛亮南征时为夷人治瘴气的方子。魏廷的医官说这方子“不合医理”,要收走,他拼死才保住。
“爹,这破书有啥用?”儿子小张大夫不耐烦地说,“魏人的《千金方》比这好多了,咱们还是赶紧换了吧,不然医官又要来刁难。”
张大夫抚摸着泛黄的纸页,上面有祖父的批注:“丞相亲授此方,救南中百姓数千。”他想起小时候,祖父带他去南中,夷人见了这方子,都要恭恭敬敬地磕头,说“诸葛先生的恩情,不能忘”。
“不能换。”张大夫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这不是书,是念想。”
这些散落的念想,像蜀地的春雨,悄无声息,却浸润着土地。魏廷推行的新制确实让日子安稳了些——赋税降了三成,徭役也少了,士族们忙着在洛阳做官,百姓们忙着种庄稼、织锦缎,仿佛那个叫“蜀汉”的王朝,从未存在过。
可总有些时刻,记忆会突然冒出来。
比如清明时节,总有百姓往城北的乱葬岗去,那里埋着北伐时战死的士兵,没有墓碑,只有野草。有人会带一壶酒,倒在地上,说句“弟兄们,喝口家乡的酒吧”;有人会烧些纸钱,哭着喊“儿啊,娘来看你了”。魏兵想拦,却发现人太多,拦不住。
比如太学里的老博士,讲课时总会不自觉地提起“诸葛丞相在时如何如何”,讲到兴头上,还会背几句《出师表》,学生们听得入迷,忘了这是“禁书”。
比如南中的夷人,依旧在火把节时跳“诸葛舞”,唱着“丞相来兮,禾苗满坡”的老歌,魏官想禁,却发现每个部落都在跳,根本禁不了。
蜀亡后的第五年,司马昭派来的刺史想拆了丞相祠堂,说“前朝逆臣,不应留祠”。消息传开,成都百姓自发地围在祠堂外,老人拄着拐杖,妇人抱着孩子,没人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刺史派来的兵丁刚要动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夷人突然跪了下来——是孟获的孙子孟兴,他带着几十个夷人,捧着当年诸葛亮赐的“民族团结”金印,说:“谁敢拆丞相祠堂,我们就死在这里!”
僵持了三日,洛阳传来消息,说司马昭下令“保留丞相祠堂,以慰蜀地民心”。百姓们这才散去,有人往祠堂里添了把香,有人在墙上题了句诗:“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王二柱也去了祠堂。他把那半块箭镞放在诸葛亮的塑像前,磕了三个头。塑像前的香炉里,香灰堆得很高,显然常有人来祭拜。
走出祠堂时,他看见李婆婆带着小花,把那块“汉”字锦挂在了祠堂的梁柱上;张大夫正给来看病的夷人把脉,用的还是《诸葛丞相秘方》里的方子;说书先生在祠堂外讲“诸葛亮七擒孟获”,听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阳光透过柏树的枝叶,洒在每个人脸上,带着蜀地特有的暖意。王二柱忽然明白,魏廷可以改朝换代,可以禁书毁祠,却禁不了百姓心里的记忆。
那些记忆,藏在茶碗里,藏在织锦中,藏在药方里,藏在老人的故事里。它们不声不响,却像种子一样,落在蜀地的泥土里,等着某一天,或许会发出芽来。
这年秋天,洛阳来的官员巡查南中,看见夷人在田里种水稻,用的还是诸葛亮推广的“诸葛犁”;看见汉人官吏用的断案方法,还是诸葛亮制定的《蜀科》;甚至听见孩子们唱的童谣,都是当年蜀汉军中的调子。
“奇怪。”官员对随从说,“蜀都亡了五年,怎么这里还像蜀汉的天下?”
随从是个蜀地人,低声说:“大人,百姓记不住谁是皇帝,只记得谁对他们好。诸葛丞相当年在南中,教他们耕种,给他们治病,不抢他们的东西,他们自然忘不了。”
官员沉默了。他想起司马昭说过的话:“治理天下,靠的不是刀剑,是民心。”当年曹操取冀州,靠的是“安民”;如今魏统天下,靠的也是“安民”。可百姓心里的秤,比任何律法都准——谁让他们过好了日子,他们就记谁一辈子。
蜀地的冬天来得晚,十一月了,田里还有晚稻没收。王二柱跟着乡亲们去收割,看见魏兵也来帮忙,还带来了新的农具。一个年轻的魏兵笑着说:“老丈,这农具比‘诸葛犁’好用,试试?”
王二柱接过农具,试了试,确实轻快。他忽然想起姜维军中的日子,那时的士兵也帮百姓收割,只是总带着股“打完仗就回家”的急切。
“你们……想家吗?”王二柱问。
魏兵愣了一下,笑道:“想啊,不过打完仗,天下一统了,就能回家了。”
王二柱看着远处的雪山,忽然觉得,无论是汉兵还是魏兵,无论是蜀汉还是大魏,百姓们想要的,其实都一样——安稳的日子,不用打仗,能安安稳稳地种庄稼、养孩子。
收割完晚稻,乡亲们请魏兵去家里吃饭,端出的是新酿的米酒,还有用蜀锦做的坐垫。魏兵们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们是来打仗的,怎么能吃你们的?”
“不打了,不打了。”李婆婆笑着给他们倒酒,“都是一家人了。”
酒过三巡,不知是谁起头,唱起了当年的军歌。先是王二柱这样的老兵跟着唱,接着魏兵也跟着哼,最后连孩子们都跟着唱,歌声在山谷里回荡,分不清是汉人的调子,还是魏人的调子。
王二柱喝多了,靠在墙角打盹。梦里,他又回到了姜维的军营,老将军拍着他的肩膀说:“等打完这仗,咱们就回家种庄稼。”他笑着点头,看见远处的田埂上,诸葛亮正站在那里,对着他招手。
醒来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魏兵们睡在谷仓里,发出均匀的鼾声。王二柱摸了摸怀里的箭镞,忽然觉得,蜀汉亡没亡,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蜀地的土地还在,百姓还在,乡音还在。那些曾经为蜀汉奋斗过的人,无论是诸葛亮、姜维,还是战死的士兵,他们想要的,不就是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安稳地活下去吗?
如今,他们做到了。
夜风拂过稻田,带来新米的清香。王二柱站起身,往家走。路上,他看见张大夫提着药箱,往魏兵的营房去——有个魏兵发烧了。远处的织锦坊里,灯火还亮着,李婆婆和小花还在赶工,织的是魏人订的货,却在边角偷偷织了朵蜀地的芙蓉花。
蜀地的夜,很静,也很暖。那些关于蜀汉的记忆碎片,像天上的星星,不耀眼,却照亮了百姓心里的路。或许历史会记住王朝的兴衰,可对百姓来说,能记住的,永远是那些让他们过好了日子的人,和那些藏在烟火里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