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交的空车在焚化炉控制室门口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林枕沙垂着眼,不敢看王肃,只低声汇报:“王监管,全部处理完毕。”
王肃“嗯”了一声,目光在她空荡荡的双手和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是精准的探针,刮擦着她紧绷的神经。
那一夜,林枕沙躺在宿舍狭窄的床铺上,每一次走廊传来的脚步声,都让她惊悸,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穿着黑色制服的稽查队破门而入。
然而,三天过去,风平浪静。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危机已经过去时,却在一次例行早会上,听到了那个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通知——档案司内部,将启动一轮针对“流程合规与思想懈怠”的突击审查。
---
推着空置的合金转运车返回存放区时,车轮的滚动声在寂静的地下通道里显得格外空荡。林枕沙的手指紧紧扣着冰凉的金属推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被粗糙墙面擦出的红痕隐隐作痛,但这微不足道的刺痛,远不及心头万分之一的重压。
她将车子准确归位,动作尽量保持着一贯的规范,不敢快一分,也不敢慢一秒。走向焚化控制室的几步路,仿佛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控制室的门开着,里面仪器面板发出的幽光映照着王肃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王监管,”她停在门口,垂着眼睑,视线落在自己制服下摆一丝不苟的纽扣上,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仍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全部处理完毕。”
王肃的目光从控制面板上移开,扫过她空荡荡的双手,又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算不上锐利,却带着一种长期从事监管工作培养出的、近乎本能的审视,像无形的探针,轻轻刮擦着她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嗯”声,算是回应,随即又转回头去,关注着焚化炉最后的降温数据。
没有追问。没有质疑。
林枕沙微微颔首,转身离开。直到走出那条令人窒息的通道,踏上通往地面的阶梯,地下那混合着霉味与焦糊气的空气逐渐被地面清冷但正常的夜风取代,她才敢稍稍松开一直紧攥着的手心,里面已是湿漉漉一片冷汗。
那一夜,躺在宿舍狭窄的单人床铺上,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灰色轮廓,久久无法入睡。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仿佛仍处于高度警戒状态,耳朵捕捉着门外走廊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远处巡逻队定时经过的整齐步伐,隔壁宿舍晚归同事模糊的洗漱声,甚至水管中偶尔传来的流水嗡鸣……每一次声响,都让她的心脏猛地收缩,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仿佛下一秒,沉重的房门就会被粗暴地撞开,穿着笔挺黑色制服、面无表情的稽查队员就会涌入,冰冷的目光锁定她,宣告她的终结。
姐姐林枕澜当年,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在彻底消失之前,是否也曾在这样的恐惧与等待中煎熬?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寒意。
然而,一夜过去。天明时分,阳光透过高窗上密实的网格,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如常。
第二天,平静。
第三天,依旧风平浪静。
档案司地下三层依旧弥漫着不变的纸张与灰尘气味,焚化炉的幽蓝光芒依旧在通道尽头规律闪烁,同事们依旧埋头于各自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低声交流着无关紧要的工作细节。王肃看到她,也只是例行公事地点点头,没有任何异样。
那本被塞进缝隙的《旧世诗抄》,仿佛真的从未存在过。紧绷的神经在日复一日的常态中,稍稍松懈了一丝丝。也许,幸运女神这次短暂地眷顾了她?那个死角,真的逃过了监控?或者,王肃当时并未起疑?
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混合着巨大的疲惫,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甚至开始尝试说服自己,那晚的冒险只是一个插曲,生活终将回归它既定的、安全的轨道。
第四天,周三,例行早会。
司长站在前方,照本宣科地总结着上一周期的工作量、错漏率,声音平淡无波。林枕沙站在人群中间靠后的位置,微微低着头,盯着自己擦得光亮的鞋尖,思绪有些飘忽。直到司长合上手中的文件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略微加重了语气的腔调宣布:
“另外,接上级通知,为强化内部管理,杜绝思想懈怠,确保档案净化工作的绝对纯净与高效,即日起,档案司将配合风纪稽查部门,开展一轮针对‘流程合规与思想动态’的突击审查。”
会场里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骚动,像微风掠过草丛。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或调整了一下站姿。
林枕沙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四肢百骸瞬间冻结。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盖过了司长后续的话语。她感觉会议室里原本还算充足的氧气骤然稀薄,胸口发闷,几乎要喘不过气。
突击审查!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刚刚获得一丝安宁的心湖,瞬间激起滔天巨浪。目光不受控制地扫向周围,同事们或凝重、或茫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脸,在她眼中都模糊成了晃动的光影。王肃站在前排侧方,身姿笔挺,看不清表情。
是巧合吗?就在她藏匿那本禁书之后不到几天?
还是……那幽蓝的“眼睛”其实早已记录下了一切,平静,只是为了等待一个更彻底的清算?
司长的声音还在继续,强调着审查的严肃性、重要性,要求所有人积极配合,不得有任何隐瞒或抵触情绪。
林枕沙强迫自己重新低下头,盯着地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最后一丝镇定。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内里的衣衫。
早会终于在一片低气压中结束。人群沉默地散开,各自返回岗位,脚步声都显得比平日沉重。
林枕沙随着人流向档案库房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行走在薄冰之上,随时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裂隙已经出现,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铁幕之下,在她自以为安全的堡垒内部。而风暴,似乎正在无声地积聚。
她回到自己的工位,面前是刚刚送来待分类的一摞新档案。她伸出手,指尖却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拂过冰冷的卷宗封面。
审查……会从哪里开始?会查多久?会查到多深?
那本藏在黑暗缝隙里的《旧世诗抄》,还能安然隐匿多久?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此刻起,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格外的谨慎。每一道投向她的目光,都可能藏着审视与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