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查的通知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档案司沉闷的空气里炸开,余波震颤着每个人的神经。
林枕沙坐在工位上,面前摊开着需要处理的档案,目光却无法聚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桌沿,那细微的摩擦声在她耳中放大,如同砂纸打磨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能感觉到,空气里多了一些东西。不是气味,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像潮湿闷热的雨季来临前,低低压在头顶的浓重乌云,让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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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查的通知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档案司常年被纸张霉味和消毒水气息占据的沉闷空气里炸开,没有巨响,却让每一寸空间都弥漫着看不见的震颤余波。那震颤顺着水泥地面传导至每个人的脚底,爬上脊柱,最终蛰伏在微微发麻的头皮之下。
林枕沙坐在自己那个靠墙、被高大档案柜阴影半笼罩的工位上,面前摊开着刚刚送来的一摞待分类的旧城区供水管网记录。纸页泛黄,字迹模糊,是她平日里最能投入心神、借此忘却外界的工作类型。但此刻,那些蜿蜒的线条和枯燥的数据,却像一团团扭曲的黑色符号,无法在脑海中形成任何有意义的连接。
她的目光涣散,试图聚焦在某一页的某个节点上,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开,飘向办公室门口,或是掠过头顶那个可能隐藏着监控探头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金属桌沿被磨得光滑的边缘,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以及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摩擦声,在她过度敏感的听觉里,却被放大成刺耳的、如同砂纸在不断打磨她早已紧绷欲断的神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里多了一些东西。不是具体的气味变化,也不是新增了什么声音,而是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压力。它像潮湿闷热的雨季来临前,低低压在头顶、厚重得令人窒息的浓重乌云,沉甸甸地覆盖下来,挤占了所有可供自由呼吸的空间。
办公室里比往常更加安静。平日里偶尔还会有的、压低声音的关于家事或琐事的短暂交流,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笔尖划过登记表的沙沙声,以及间或响起的、沉闷的档案袋被拿起或放下的噗噗声。每一种声音都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就连走路,同事们也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鞋底与地面的接触变得短暂而迟缓。目光相遇时,不再有短暂的停留或细微的表情交流,而是迅速、近乎慌乱地移开,仿佛对视本身也成了一种需要规避的风险。
林枕沙看到斜对面的老陈,一个在档案司待了二十多年、平日里总带着点混不吝豁达的中年人,此刻正用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一遍遍核对着一份早已核验过无数遍的物资清单,他的背脊挺得有些过于僵硬。
远处角落,两个年轻的女同事,之前午休时还会偷偷交换从外面带进来的、包装花哨的糖果,现在则只是沉默地并排坐着,各自对着面前的屏幕,连眼神的交汇都吝啬给予。
恐惧是无声的传染病,在不流通的空气里悄然弥漫。
午休铃声响起,打破了死寂,却带来了另一种压抑。食堂里,往日的喧闹被一种克制的、低分贝的嗡嗡声取代。人们默默地排队,默默地取餐,然后尽可能地找一些靠墙或者角落的位置坐下,低头快速地进食,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过于开阔、容易暴露在无数视线下的空间。
林枕沙端着餐盘,习惯性地走向平时和几个相熟同事常坐的桌子,却发现那里已经坐了两个其他科室的人,她们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她脚步一顿,最终选择了一个靠近柱子、相对隐蔽的空位坐下。铝制餐盘里的食物散发着温热,但她食不知味,每一口吞咽都感觉艰难,如同嚼蜡。
她能感觉到后背似乎有目光扫过,当她猛地抬头环视时,却只看到一片低垂的头颅和沉默咀嚼的身影。是错觉?还是真的有人在观察她?王肃会不会已经将那天晚上的细微异常上报?那本《旧世诗抄》……它此刻是否还安然地躺在那个阴暗的缝隙里?那个缝隙,真的足够隐蔽吗?审查会不会包括对档案库房每一个角落的物理检查?
一个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滚、炸裂,带来一阵阵灼热的焦虑。
下午的工作时间变得更加难熬。每一次办公室门的开合,都会让林枕沙的心跳漏掉一拍。每一次有穿着与档案司深蓝制服色调不同的、颜色更深或款式更威严的人出现在视线里,她的呼吸都会下意识地屏住。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供水管网记录上,手指有些发颤地拿起下一本档案袋。解开缠绕的棉线,抽出里面的文件。突然,一张对折的、质地不同的纸张从泛黄的管网图中滑落,轻飘飘地掉在她的桌面上。
她的动作瞬间僵住。
那是一张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纸,更白,更光滑,边缘带着机器切割的整齐。她几乎是本能地用身体挡住可能的视线,手指微颤地将那张纸展开。
上面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冰冷的黑色宋体字:
“他们检查的重点,是近期所有接触过‘非标准制式’物品的登记记录和监控回溯。”
字迹清晰,墨色均匀,像一枚突然射入寂静领域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她最脆弱的核心。
林枕沙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四肢冰凉。非标准制式物品……《旧世诗抄》!
这纸条是谁放的?什么时候放的?是警告?还是陷阱?
她猛地合拢手掌,将那张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纸边刺着掌心。她迅速抬头,目光像受惊的鹿一样扫过整个办公室。每个人都埋首于自己的工作,没有任何人看向她这边。老陈依旧在核对清单,年轻的女同事们依旧盯着屏幕,远处有人起身去接水,一切如常。
没有异常。正因如此,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这无声的惊雷,终于显露出了它狰狞的裂痕,而裂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未知的黑暗。她将攥紧的手慢慢收回,放在膝盖上,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审查,已经开始了。而且,是以她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