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档案司地下三层,林枕沙指尖拂过那本即将被销毁的《旧世诗抄》,泛黄纸页上熟悉的字迹让她如遭雷击——这是她失踪多年、被斥为“思想犯”的姐姐的笔迹。
焚化炉的幽蓝火焰在通道尽头闪烁,监管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该上交这本“禁忌”,保全自己来之不易的安稳职位,还是让它,连同姐姐留在世间的最后痕迹,一同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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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司地下三层,空气是凝滞的,带着陈年纸张受潮后特有的霉味,混杂着金属柜架的冷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焚化炉方向的焦糊气息。灯光惨白,勉强照亮着这条被无数档案柜阴影切割的狭长通道,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
林枕沙推着沉重的合金转运车,车轮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在这近乎绝对的寂静里,传得很远,又被沉重的空气迅速吸收。这是她的工作,日复一日,分类、登记,然后将那些被标记为“冗余”或“禁忌”的纸质资料,送往通道尽头那扇密闭金属门后的焚化炉。思想需要净化,痕迹需要抹除,这是红城的铁律。
她习惯了,或者说,她必须让自己习惯。
转运车上堆叠着今次需要处理的文件,大多是些过时的技术手册和早已被新标准取代的旧规章。她的动作近乎机械,指尖快速而准确地掠过封皮,核对编号,然后将它们扔进车斗。直到她触碰到那本没有编号、封面是简陋牛皮纸装订的小册子。
它很薄,边缘磨损得厉害,夹在两本厚厚的精装日志之间,毫不起眼。封面上是用褪色的墨水手写的字样——《旧世诗抄》。
林枕沙的手指顿住了。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这种非标准制式、明显属于私人订制的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它应该直接进入“特殊处理”流程,连登记都不需要。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监控探头角度,迅速将那本小册子抽了出来,塞入了自己深蓝色制服的内侧口袋。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口袋贴近心口,能清晰地感觉到薄薄册子带来的、异样的凸起和重量。冰凉的封面很快被体温焐热。
她强作镇定,继续处理完车上剩余的文件,推着车,走向焚化区旁边的临时存放点。整个过程,她的后背肌肉始终紧绷着,仿佛能感觉到黑暗中有无形的眼睛在注视。
寻了个核对清单的借口,她闪身进入一排密集档案柜形成的视觉死角。这里几乎是整个地下三层最阴暗的角落,只有头顶一盏接触不良的旧灯管,闪烁着,发出嗡嗡的哀鸣。
她背靠着冰冷的铁柜,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在耳膜里鼓噪的声音。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她颤抖着,将那份小册子再次拿了出来。
借着明明灭灭的灯光,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
泛黄脆弱的纸页上,是清秀而熟悉的手写字体,用的是旧式的钢笔,笔画间带着一种她记忆深处永不磨灭的、特有的流畅与倔强。抄录的是一首旧世界关于海洋与自由的诗。
林枕沙的呼吸骤然停止。
不是相似,不是错觉。
是姐姐。是林枕澜的笔迹!那个在她年少时便如同人间蒸发、最终被官方寥寥数语定性为“危险思想犯”、勒令家人与之划清界限的姐姐!
这么多年,她几乎已经接受了姐姐彻底消失的事实,将那个名字、那段记忆死死压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用循规蹈矩的生活和小心翼翼的经营将其封印。她考入了档案司,这个在旁人看来枯燥却稳定的地方,以为能就此获得一方安宁,远离那些会吞噬人的风暴。
可现在,姐姐的痕迹,就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带着旧纸和墨水的微尘气息,蛮横地撞回了她的世界。
她指尖发冷,近乎贪婪地一页页翻下去。姐姐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抄录着那些被现今红城斥为“腐朽、顽靡、毒害精神”的旧世篇章。字里行间,偶尔还会有细小的、铅笔写下的批注,是姐姐自己的思考,那些曾经在她耳边低语过的、关于美、关于爱、关于遥远星空的“危险”想法。
每一笔,每一划,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在她的心尖上。
通道尽头,那扇厚重的焚化炉金属门上方,指示工作状态的幽蓝灯带,像一只永不疲倦的冰冷眼睛,恒定地闪烁着。焚化炉低沉运转的嗡鸣,透过墙壁和地面隐隐传来,仿佛某种巨兽在休眠中的呼吸。
那是最终归宿。所有不被允许存在的过去,所有不合时宜的思想,所有需要被抹除的痕迹,都会在那里化为一股青烟,一撮灰烬。
“林枕沙?”
一个略显不耐的声音突然从通道另一端响起,伴随着由远及近的、皮质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规律而冰冷,一下下,敲打在人的神经上。
是今晚的值守监管,王肃。他以严格和不容差错着称。
林枕沙猛地合上册子,紧紧攥在手中,册子粗糙的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她迅速调整面部表情,从档案柜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王监管。”她垂下眼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我在核对最后一批待销毁物品的清单。”
王肃站在几步开外,瘦高的身形在惨白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乎将林枕沙完全笼罩。他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和手中的册子上扫过。
“核对需要躲到角落里?”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这里……光线暗,看得更清楚些。”林枕沙感到后背有冷汗渗出,黏在制服上。她将手中的册子稍微举高了一点,让王肃能看清那古朴的封面,“发现一本未登记编号的私册,正准备登记后一并处理。”
王肃的视线在那本《旧世诗抄》上停留了两秒,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又是这些旧时代的垃圾精神鸦片。动作快点,最后一炉了,处理完准时交班。”他没有再多问,似乎对这种偶尔出现的“漏网之鱼”早已见怪不怪。
他转身,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焚化控制室的方向而去。
危机暂时解除。
但林枕沙知道,她只有极短的时间做出决定。
王肃就在控制室,焚化炉正在待命。她手中的这本册子,必须在今晚,此刻,被投入那幽蓝火焰守护的炉口。
上交?
她可以走过去,平静地将这本《旧世诗抄》交给王肃,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将它扔进投料口,或许还会得到一句“工作细致”的认可。然后,她可以继续她来之不易的、在档案司的安稳工作,像过去几年一样,做一个沉默的、不起眼的齿轮,慢慢往上爬,或许有一天,能获得一个更安全、更舒适的位置。姐姐?那只是一个早已被时代洪流冲刷掉的、不该被提及的名字。
毁灭?
她也可以,在走向投料口的最后几步路上,趁王肃不注意,将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就着转运车上某堆即将入炉的废纸,一起推进去。让它彻底消失,连同上交可能带来的、哪怕一丝微小的审查风险,都一同湮灭。姐姐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亲手痕迹,由她这个妹妹,亲手送入烈火。
两个选择,结局似乎都是一样的——姐姐的笔迹,姐姐存在过的这部分证明,消失。
可这怎么能一样?
上交,意味着她亲自将姐姐最后的遗物(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遗物)交给了毁灭它的机器,并承认了它的“禁忌”与“无用”。而毁灭,至少……至少是由她亲手为姐姐送行,带着一种无声的、决绝的告别与守护。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冰冷的恐惧与一种滚烫的、名为“不甘”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剧烈冲撞、撕扯。她想起小时候,姐姐在夜晚偷偷给她读这些“禁诗”,声音轻柔,眼睛里闪烁着与这红城规整光芒截然不同的、星星一样的光。那些关于海洋、关于旷野、关于爱与自由的句子,曾是她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亮。
脚步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近,带着明确的催促意味。
“林枕沙,还没好?”王肃的声音透过通道传来。
林枕沙猛地抬起头。
她看了一眼手中那本单薄得可怜、却重逾千钧的小册子,姐姐清秀的字迹在昏暗光线下模糊而坚定。然后,她做出了选择。
她没有走向焚化控制室,也没有将册子丢入转运车。
她迅速转身,面向那排她刚才藏身的、布满阴影的档案柜。手指在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布满灰尘的柜子与墙壁的夹缝间摸索着。那里有一个因年代久远而微微变形产生的、极不起眼的空隙。她曾有一次整理档案时偶然发现。
她用身体死死挡住可能的方向,将那份《旧世诗抄》用力地、尽可能深地塞进了那个缝隙里。粗糙的水泥墙面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丝刺痛。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深吸一口气,推着空了的转运车,朝着焚化控制室的方向,迈步走去。
她的步伐很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握着车把的、指节泛白的手,泄露着内心刚刚经历过的惊涛骇浪。
通道尽头的幽蓝光芒依旧冰冷地闪烁着,映着她走入光区的、略显单薄的背影。
那本记载着旧梦与星光、承载着一个人最后痕迹的《旧世诗抄》,暂时隐匿于铁幕之后的阴影里。
而明天会怎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今夜,在恐惧的顶点,她选择将那片危险的星光,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