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室的灯光总是那么惨白,照在防弹玻璃上,反射出两张沉默的脸。赵红梅看着对面的陈山河,他比上次见时似乎又清瘦了些,但眼神里那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水般的平静。这变化细微,却让她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
“饭店对面那片,总算是拆干净了。”赵红梅对着话筒说,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熟悉的沙哑,“灰尘是没了,可也冷清得厉害。听说要盖的那个大商场,资金链好像断了,工地就那么停着,怪瘆人的。”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陈山河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眼角的皱纹深了,但眉宇间那股子泼辣下的韧劲没变。他知道,所谓的“冷清”和“资金链断了”,背后必然是她独自撑着的艰难。
“你自己……多当心。”他重复着这句苍白却唯一能说的话。
赵红梅摆了摆手,像是要挥开什么看不见的烦恼。“我没事,饿不着。”她顿了顿,看着他,“你在里头,别钻牛角尖。妈……她最后是安心走的,你别再怪自己。”
提到母亲,陈山河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归于沉静。他点了点头。
赵红梅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条新内裤、厚袜子和一些基础的洗漱用品,熟练地通过传递口推过去。接着,她又拿出两本书,一本是《基础法律常识》,另一本是《社会心理学入门》。
“外面变化快,多学点,没坏处。”她没有多做解释,语气平淡却笃定。
陈山河接过东西,尤其是那两本书,他摩挲着封面,眼神复杂。他知道弄到这些书,她必定费了不少周折。
探视的时间总是溜得飞快。狱警已经开始示意时间快到。
赵红梅看着陈山河,身体微微前倾,对着话筒,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个字都像是用力刻出来的:
“山河,我在外面,有饭吃,有地方住,饭店也还能开下去。你不用操心我。”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牢牢锁住他,仿佛要穿透那层厚厚的玻璃:
“我等你。”
这三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丝毫犹豫。不是“我会等你”,也不是“我尽量等你”,而是简简单单的“我等你”,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出日落般自然的既定事实。
陈山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他看着玻璃那面那个女人,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他想说“别等了”,“不值得”,想说“找个好人过日子”……但所有的话,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都显得虚伪而无力。
他了解赵红梅,就像赵红梅了解他一样。她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当年在厂区,她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就敢泼辣地跟人对骂,也能在他最落魄时递上一碗热饭和一盒红药水。现在,她说了等,就一定会等。
他沉默着,下颌的线条绷紧又缓缓松开。最终,他对着她,极其缓慢而又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但这个动作承载的份量,胜过千言万语。
赵红梅看到了他的回应,紧绷的肩膀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她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吸进心里,然后转身,跟着狱警离开了探视室,步伐依旧利落,背影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陈山河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怀里抱着她送来的东西,那本《社会心理学入门》的棱角硌在他的胸口。
“我等你。”
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那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那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一种带着温度的、坚韧的牵引力。
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知道红梅独自一人支撑不易,知道漫长的刑期遥遥无望。但有一个女人,在铁窗之外,用自己的方式,固执地为他亮着一盏灯,告诉他,无论多久,都有一个归处。
这等待,是承诺,是枷锁,也是他在这漫长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光。他抱紧了怀里的东西,站起身,走向监区。脚步,似乎比来时,略微踏实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