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春节,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如期而至。对于北林省第一监狱而言,节日的气氛被严格地限制在某种既定的框架内。食堂的晚餐比平日多了个肉菜,每人分到了几个饺子,算是应景。晚上,监狱大礼堂有了一场简短的迎新春联欢会。
礼堂里,灯光不算明亮,台下坐着整齐划一、穿着灰色囚服的犯人,前后左右都有狱警值守。舞台简陋,节目也简单,无非是几个有文艺特长的犯人唱些老掉牙的歌曲,或者说一段并不好笑的相声。气氛说不上热烈,甚至有些压抑,但总归是打破了日复一日的枯燥。
陈山河坐在人群中,和其他人一样,目光落在舞台上,眼神平静。台上的表演引不起他太多兴趣,他的思绪有些飘忽。耳边是跑了调的《走进新时代》,脑海里却莫名响起了另一首歌的旋律,那是很多年前,母亲还在时,家里那台老旧收音机里常常播放的,《风雪夜归人》。
...路迢迢,夜茫茫,风雪扑面凉...
那苍凉而执拗的调子,与眼前这刻意营造的、带着镣铐的格格不入。他微微晃了晃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回忆。
联欢会进行到一半,有个环节是犯人可以自愿上台,对家人说几句新年祝福。话筒在人群中传递,有人哽咽着说爹娘保重身体,有人红着眼圈对儿女说好好学习,也有人对着空气喃喃等我回来...每一声祝福背后,都是一段被高墙阻隔的亲情和一份沉重的思念。礼堂里的气氛,在这些真实而克制的情绪流露中,变得愈发沉闷。
话筒没有传到陈山河这边,他也没有起身的打算。他对谁祝福呢?母亲已逝,妹妹有了新的归宿和依靠,赵红梅...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便已足够。过多的言语,反而显得苍白。
联欢会草草结束。犯人们列队返回监舍。雪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雪片在探照灯的光柱中狂乱飞舞,落在他们的肩头,瞬间被体温融化,留下冰凉的湿痕。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回到监舍,铁门在身后关上。外面的喧嚣(如果有的话)和里面的都被隔绝。同监舍的犯人大多沉默地洗漱,准备就寝。没有人谈论刚才的节目,也没有人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对于他们而言,春节和任何一天一样,只是刑期日历上被划掉的一个数字,区别或许在于,这一天对亲人的思念会变得更加尖锐,如同这南方的湿冷,无孔不入地钻进骨缝里。
陈山河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以及监舍里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叹息。他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那种无形的、浓得化不开的思乡之情。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闭上了眼睛。
高墙之外,此刻应是万家灯火,爆竹声声了吧?他不知道王建军是否又在某个突发现场奔波,不知道苏丽是否还在为下岗工人的报道熬夜,不知道赵红梅的小店在这个寒冷的年夜是否还有人光顾。
但这些念头也只是轻轻掠过。那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他就像一艘沉船,静静躺在海底,偶尔能感受到海面上风暴过境传来的微弱震动,但终究,与他无关。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漫长的刑期里,保持内心的秩序,等待时间一点点流逝。新年与否,于他,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