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林的第一场雪,在深夜悄然而至。清晨放风时,整个监狱已覆上一层薄薄的银白,高墙、铁丝网、放风场地,都失去了往日坚硬的轮廓,变得模糊而安静。空气冷冽,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
放风场地的角落,搭着一个简陋的水泥桌和两个石凳,平时无人问津,此刻却扫开了积雪。陈山河和那位因经济案入狱的前官员——老宋,相对而坐。中间的水泥桌面上,画着一副粗糙的象棋棋盘,棋子是自制的,用稍厚的纸板仔细剪成圆片,上面用墨水写着“车”、“马”、“炮”等字样,虽简陋,却边缘齐整,字迹清晰。
这副棋是老宋入狱后,用节省下的纸板和借来的笔墨,一点点做出来的。在漫长而枯燥的刑期里,这成了他少有的精神寄托。而陈山河,是在一次图书馆整理时,偶然看到老宋独自对弈,驻足看了片刻,被老宋邀请,才开始这高墙下的对弈。
老宋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了大半,戴着副断了腿、用胶布缠了又缠的眼镜,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落子很慢,手指捻着那纸片做的“炮”,悬在棋盘上空,半晌才轻轻放下,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陈山河也慢。他的棋路和他现在的为人一样,沉稳,甚至有些滞重,不追求奇诡的杀招,更注重局面的控制和势的积累。他往往在开局阶段显得被动,任由老宋的“车马”过河驰骋,自己则默默调动士象,巩固后方,将兵力缓缓推向中场。
雪还在零星飘着,落在他们的肩头、帽檐上,谁也没有去拂拭。周围犯人的喧闹似乎被这雪幕隔绝了,世界里仿佛只剩下这方寸棋盘,和两个沉默对弈的人。
“你这‘马’,跳得有点急。”老宋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点沙哑,眼睛依旧盯着棋盘。
陈山河看着自己那只刚跳过河界的“马”,它确实显得有些孤军深入,后援不足。他没有立即回应,目光在棋盘上扫视了几个来回,将原本准备推进的“车”缓缓收回,改走了一步看似无关紧要的“象三进五”,既稳固了中路,又隐隐为那匹孤马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老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赞许,又像是早有所料。他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破眼镜,跳了一步“边马”。
他们之间的话语极少,通常只在点评某一步棋时,才会简短交流一两句。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特的默契在流淌。他们都曾是各自领域的“弈者”,一个在官场,一个在江湖,都经历过风云变幻,也都最终在这高墙之内,成为了被将死的“老帅”。棋盘上的纵横捭阖,勾心斗角,某种程度上,是他们过往人生的缩影,只是如今,褪去了所有的血腥与利益,只剩下最纯粹的逻辑与心智较量。
“听说……外面又在搞机构改革了。”老宋像是自言自语,手指轻轻敲着一枚“卒”子,目光却似乎穿透了棋盘,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我们那时候,也改过,越改,规矩越多,也越……复杂。”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
陈山河默默地将对方的“车”兑掉,没有接话。他对官场的了解仅限于皮毛,但他听懂了一个“改”字。时代总是在变,规则也在不断调整,跟不上变化的,无论是官是匪,最终都会被抛下。他想起自己读过的近代经济史,想起那个规则模糊、自己得以趁势而起的年代,已然恍如隔世。
一局棋,下了近一个小时,最终以老宋一记精巧的“马后炮”绝杀告终。
“老了,算计不过你们年轻人了。”老宋摇摇头,开始收拾棋子,动作缓慢而仔细,将每一个纸片棋子按类别放回一个旧烟盒里。
“是宋局长您让着我。”陈山河平静地说,也帮着收拾。他知道,老宋的棋力远在他之上,很多时候,更像是在引导和教学。
老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他收起最后的“将”和“帅”,盖上烟盒,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和依旧飘落的雪花。
“这雪,一下,就快过年了。”
陈山河也抬起头。是啊,又快过年了。高墙之内,年节的味道被稀释到近乎于无,只有食堂可能会多加一个菜,或许还会组织一场简陋的晚会。但对亲人的思念,并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集合的哨声响起。两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雪,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集合点。刚才棋盘上的厮杀与默契,瞬间消散,他们又变回了编号9417和那个沉默的前官员老宋。
雪地上,留下两行并排的、清晰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放风场地的出口,然后,被更多纷乱的脚印覆盖、抹去。高墙下的棋局结束了,直到下一个放风日,或许,又会继续。在这漫长刑期里,这小小的棋盘,成了他们为数不多的、可以暂时安放思想和记忆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