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热如同无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冷焰的四肢百骸。意识在混沌的深渊边缘浮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灼痛感,喉咙干得像要裂开。
福忠送来的那个萝卜和馍馍,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暂时吊住了她一口气,但无法真正击退这来势汹汹的病魔。
她知道不能这样下去。若放任高热吞噬神智,莫说复仇,就连明日的太阳恐怕都见不到。
柴房里没有水,更没有药。苏嬷嬷留下的金疮药虽对伤口有奇效,却治不了风寒内侵。
冷焰蜷缩在草堆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并非完全因为寒冷,更是在对抗那股要将她拖入永久黑暗的虚弱感。她的手紧紧攥着藏在怀里的两样东西——那把用破布仔细包裹的、从鼠粮中挑出的最饱满的几粒麦子,以及那块至关重要的、印着书房钥匙模的泥团。
泥团被她用体温暖着,尚未完全干透,必须尽快利用。
“不能昏过去……”她对自己嘶语,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旧伤,剧烈的刺痛让她获得了片刻的清醒。
她必须自救。
挣扎着坐起身,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弱天光,她开始行动。首先,她将那些麦粒塞入口中,用唾液慢慢湿润,艰难地吞咽下去。这点能量,是她此刻唯一的燃料。
然后,她撕下内裙相对干净的一角,摸索到昨日素问留下的那包“驱寒散”。她不确定这药是否对症,甚至不确定里面是否被动了手脚,但她别无选择。
没有水送服,她便直接将那苦涩的药粉倒入口中,用强烈的味觉刺激逼迫自己保持清醒。粉末黏在喉咙上,引发一阵剧烈的干呕,她死死捂住嘴,强行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已耗尽了刚刚积蓄起的一点力气,瘫软在草堆上,大口喘息,额头上渗出虚弱的冷汗。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外面的天色渐渐由昏黄转为深蓝,最后彻底被墨色浸染。梆子声遥遥传来,一更,二更……
不知是那些药粉起了作用,还是她顽强的意志力压制了病魔,当三更的梆声敲响时,冷焰感觉身上的高热似乎退去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头脑却清醒了不少。
时机到了。
夜探书房,风险极大。萧绝多疑,书房重地必然守卫森严,且可能设有机关。但她必须去。那把钥匙,是通往更多秘密、可能也是通往生路的唯一途径。
她将泥团小心翼翼取出,贴身藏好。然后,她利用之前藏起的、磨得较为锋利的瓷片,将一头长发尽可能割短,参差不齐地披散着,遮掩面容。又抓了几把柴灰,混合着泥土,涂抹在脸上、脖颈和手臂所有可能裸露的皮肤上,让自己彻底融入夜色。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依旧疼痛的膝盖,咬紧牙关,推开那扇虚掩的、通往废园的破门。
夜风带着凉意吹在她滚烫的皮肤上,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精神一振。废园寂静无声,唯有虫鸣唧唧。她依循着白日的记忆和鼠类的“指引”,沿着荒草丛生、无人打理的小径,如同鬼魅般向着王府核心区域潜行。
每一步都伴随着膝盖的刺痛和全身的酸软,但她走得异常坚定。避开偶尔巡逻走过的护卫队伍,躲藏在假山阴影、回廊柱后,她的动作因伤病而略显迟缓,却凭借着过人的观察力和耐心,一次次化险为夷。
终于,那座气势恢宏、独立于其他建筑的书房院落,出现在视野尽头。
不同于他处的昏暗,书房院外灯火通明,两队佩刀侍卫交叉巡逻,步伐整齐,眼神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四周。院墙高大,正门紧闭,想要无声无息地潜入,难如登天。
冷焰伏在一簇茂密的冬青丛后,屏息观察。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不仅仅是因为紧张,更因为持续的高热。
正面突破绝无可能。必须另寻他路。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梳,一寸寸扫过书房的每一处细节——屋顶的瓦片、墙壁的砖缝、窗棂的格局…… 最终,落在了书房侧面一扇看似不起眼的高窗上。
那扇窗位置较高,且被一株半枯的古松枝叶部分遮挡,不像正门那样引人注目。更重要的是,根据她之前被押解过来时的惊鸿一瞥,那扇窗下方,似乎紧贴着一条狭窄的、用于排水的雨檐。
或许,可以从那里尝试。
但要如何绕过底下这些守卫?
她耐心地等待着,计算着巡逻队伍交替的空隙。时间一点点过去,高热带来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利用疼痛保持清醒。
终于,一个短暂的机会出现——两队侍卫在院子拐角处完成交接,视线有那么一刹那的盲区。
就是现在!
冷焰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冬青丛后窜出,利用墙角阴影,猫着腰,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株古松。膝盖传来钻心的痛,她几乎能感觉到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液渗出,但她顾不上了。
她灵活地攀上古松粗糙的树干,借助枝桠的掩护,艰难地向上爬。每一下用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汗水混合着柴灰,从额角滑落。
好不容易,她够到了那条狭窄的雨檐。雨檐由青石砌成,长满了滑腻的苔藓,勉强能容纳半只脚站立。
她背贴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只壁虎,沿着雨檐,一点点向那扇高窗挪动。下方就是来回走动的侍卫,任何一点声响都可能让她万劫不复。
终于,她挪到了高窗之下。窗户从里面闩着,但木质有些老旧。她再次取出那片最锋利的瓷片,小心翼翼地插入窗缝,一点点拨动里面的插销。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且耗费心神。高热让她的手臂有些发抖,必须全力控制。耳朵则时刻竖着,捕捉着下方的一切动静。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插销被拨开了。
冷焰心中一喜,轻轻推开一条窗缝。一股混合着墨香、陈旧书卷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类似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不敢大意,仔细观察窗内。里面似乎是一个存放杂物的隔间,堆放着一些卷轴和空置的书架,没有灯光,一片漆黑。
确认安全后,她如同滑溜的鱼儿,悄无声息地从窗缝中钻了进去,落地时尽量减轻声音,但膝盖的伤还是让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迅速关好窗户,重新闩上,然后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息,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成功了!她进入了萧绝的书房区域!
然而,没等她缓过气,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机括转动声,突然从脚下传来!
“不好!”冷焰心头巨震,几乎是本能地,她猛地向旁边一扑!
“咻!咻!咻!”
三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弩箭,从她刚才站立位置的地板缝隙中激射而出,狠狠钉入了对面的木质墙壁,箭尾兀自颤抖!
冷焰狼狈地滚倒在地,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差点晕厥。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
是机关!萧绝果然在书房内部也设下了致命的陷阱!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耳朵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仔细聆听着。外面巡逻的脚步声似乎没有变化,看来这机关触发的声音并未惊动他们。
她不敢立刻起身,借着从高窗透入的微弱月光,仔细打量这个隔间。地面是普通的青砖,但刚才触发机关的那几块,似乎颜色略有不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金属质感。
好险!若非她听觉敏锐,且反应够快,此刻已被毒箭穿心!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几块可疑的地砖,匍匐前进,摸索到隔间通往主书房的门。门是虚掩的,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主书房内点着几盏长明灯,光线昏黄,将巨大的书架、宽大的书案以及墙上的舆图投射出摇曳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萧绝身上特有的、带着侵略性的龙涎香气,以及更浓的墨香和那丝奇异的檀香。
确认主书房内空无一人后,冷焰才如同影子般滑了进去。
她的目标明确——书案。通常最重要的文件、印信,都会放在那里。
书案上收拾得异常整洁,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显示出主人极强的控制欲。她快速而谨慎地翻查抽屉和暗格。大部分抽屉都上了锁,但其中一个,她用手轻轻一拉,竟然开了。
里面放着几封拆开的信件和一些零散文书。她快速浏览,大多是些寻常的政务汇报,并无特殊。就在她略有失望,准备合上抽屉时,眼角余光瞥见抽屉最里面,似乎垫着一本薄薄的、封面空白的册子。
她将其抽出,翻开。里面并非文字,而是一些用朱砂绘制的、极其复杂的图案和符号,像是某种机关的构造图或是……阵法布局?
她心头一动,来不及细看,将其卷起塞入怀中。或许日后有用。
随后,她的目光被书案后方,靠墙放置的一个多宝格吸引。多宝格上摆放着一些古玩玉器,但在其中一层,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子,吸引了她的注意。那盒子本身并无出奇,但盒盖上雕刻的繁复云纹中心,镶嵌着一小块颜色深沉的磁石。
为何独独这个盒子要用磁石装饰?
她走上前,尝试打开盒子,却发现盒子被一把小巧却异常坚固的铜锁锁住。这不是书房大门那种制式钥匙能打开的。
她立刻取出怀中的泥模。泥模已经有些发干,但齿痕依旧清晰。她对比着锁孔和泥模的形状,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形状完全吻合!这把锁,就是用她拓印的那把钥匙开启的!
就在她准备想办法弄到钥匙实物,或者寻找其他方式开锁时,她的脚不小心碰到了多宝格下方的一个凸起。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再次响起!
冷焰浑身汗毛倒竖,以为又触发了什么毒箭陷阱,立刻矮身准备躲避。然而,预想中的袭击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她身后靠墙的一个巨大书架,竟然无声无息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了后面一扇黑沉沉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铁门!
密门!
冷焰瞳孔骤缩。没想到萧绝的书房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隐秘的所在!这扇铁门之后,会是什么?更大的秘密?还是更危险的陷阱?
狂喜与警惕同时涌上心头。她走到铁门前,发现门上没有锁孔,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的、刻满奇异纹路的青铜圆盘,像是某种古老的机关锁。
她尝试着推了推,铁门纹丝不动。
看来,想要进入这扇门,需要特殊的方法,绝非一把钥匙所能解决。
她不敢在此久留,必须在天亮前离开。她仔细记下青铜圆盘上的纹路和多宝格上那个紫檀木盒子的位置,然后迅速退回到隔间。
离开比进来时更加小心。她再次确认了地砖机关的位置,然后原路返回,从高窗钻出,沿着雨檐和古松,艰难地回到地面,隐入黑暗的废园之中。
当她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冰冷的柴房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瘫倒在草堆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和露水浸透。膝盖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高热似乎因为这一夜的折腾又卷土重来。
但她的眼睛,在晨曦微光中,却亮得惊人。
虽然没能打开那扇铁门,也没能拿到紫檀木盒子里的东西,但她成功拓印了钥匙,发现了隐藏的密门,还拿到了一本可能记载着机关秘密的册子。
更重要的是,她证明了即使身处绝境,她依然有能力在萧绝的眼皮底下行动,依然能够触碰到他试图隐藏的核心秘密。
她将那块已经干硬的泥模和那本薄册子紧紧捂在胸口,如同握着最珍贵的武器。
「萧绝……」她对着冰冷的空气,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虚弱的弧度,「你的堡垒,并非铁板一块。而我,已经找到了第一道裂缝。」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她蜷缩起身子,却依然紧紧护着怀中的“战利品”。
这场在高烧与伤痛中进行的冒险,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艰险,但也更加接近她复仇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