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腐朽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破晓前最浓重的黑暗与寒意一同关在外面。冷焰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沿着粗糙的木纹滑坐在地。膝盖处传来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反复搅动,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哼。
冷汗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此刻被柴房内阴冷的空气一激,带来一阵阵寒颤。高热并未退去,反而因为一夜的精神高度紧张和体力透支而卷土重来,甚至更加汹涌。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绝,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摇晃。
她紧紧攥着怀里那两样东西——已经彻底干硬、棱角硌人的泥钥匙模,以及那本从书房抽屉里得来的、封面空白的薄册子。这是她用半条命换来的筹码,是她在无边黑暗中窥见的第一缕微光。
不能倒下,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挣扎着,用尚算完好的那只手支撑着身体,一点点挪到那个熟悉的、堆满发霉稻草的角落。每动一下,膝盖都像是被重新撕裂一次,额角的冷汗混着之前涂抹的柴灰,滴落在地,留下深色的痕迹。
她从稻草深处摸出之前藏好的、另一个用破布仔细包裹的小包。里面是几块硬得能硌掉牙、但尚且干净的食物碎块——那是福忠前几日偷偷塞给她的,她一直舍不得吃完。还有小半壶同样来自福忠的、已经冰冷的清水。
她狼吞虎咽地将食物碎块塞进嘴里,用力咀嚼,混合着冰冷的清水强行咽下。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空瘪的胃袋有了填充物,一股微弱但真实的热流终于从身体深处升起,暂时驱散了些许濒死的虚脱感。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瘫在草堆里大口喘息。天光透过门板的缝隙和墙壁的破洞,一丝丝渗入,将柴房内的昏暗驱散了些许,映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现在,是时候清点“战利品”了。
她首先拿出那个泥模,借着微光仔细端详。齿痕清晰,形状独特,与记忆中那把紫檀木盒子上的铜锁锁孔完美吻合。她小心翼翼地将泥模重新包好,藏回身上最隐秘稳妥之处。这把“钥匙”,是开启下一个秘密的起点,绝不能有失。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本薄册子上。
册子的封面是空白的粗麻纸,触手有种粗糙的质感。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因为高烧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翻开了第一页。
依旧是朱砂绘制的图案。
但与在书房内仓促一瞥不同,此刻在相对稳定的光线下,她看得更加分明。这些图案并非随意涂画,而是极其精细、结构严密的机关构造详解图!
第一页,绘制的正是她昨夜触发的那种地砖弩箭机关!图上清晰地标注了承重触发点的位置、弩箭发射的角度、机括联动的原理,甚至还有毒液槽的构造和一种疑似解药的草药图解!
冷焰的心跳骤然加速。萧绝竟然将如此要害的机关布局图,就放在书桌未上锁的抽屉里?是自信无人能潜入他的书房,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试探?
她压下心头的疑虑,继续翻看。
后面几页,绘制了更多种类的机关:翻板陷阱、落石机关、迷烟喷射孔……每一种都标注了触发方式、波及范围和可能的破解思路。这些图纸绘制得极为专业,线条流畅,注释用的是一种极其古老的、近乎失传的篆文,若非冷焰幼时曾随北狄大祭司学过一些,根本无从辨认。
「难怪他敢将此物随意放置……」冷焰心中暗忖,「即便有人侥幸得到,不识此文字,也如同观看天书。」
她强忍着高烧带来的眩晕和全身骨骼的酸痛,凭借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和顽强的意志力,一页一页,将册子上的图形、标注、篆文注释,死死刻印在脑海深处。这不仅仅是为了规避风险,更是为了理解萧绝的思维模式,了解他赖以掌控全局的屏障。
当翻到册子最后几页时,她的目光凝固了。
这几页绘制的不再是单一的机关,而是一幅幅连贯的、描绘某种特定物品内部结构的分解图。那物品的形状……赫然便是她在多宝格上看到的那个紫檀木盒子!
图纸详细展示了盒子的双层结构、暗格位置,以及中心那把磁石锁的机巧所在。原来,那磁石并非单纯的装饰,而是锁芯的关键部分,利用磁性相斥相吸的原理,构成了一道极其精密的防线。若不知开启方法,强行破坏,只会引动盒内预设的机关,将里面存放的东西彻底毁掉。
而最后一页,用更大的篇幅和更复杂的线条,绘制了那扇隐藏在书架之后的铁门,以及门上那个刻满奇异纹路的青铜圆盘。
图的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篆文小字,并非操作步骤,而更像是一篇口诀或者……密码对照表?
「甲子对应离位,丙寅转向坎水……乾坤移位,星斗为引……」
冷焰低声念诵着那些艰涩的字句,眉头紧锁。这似乎是一种需要结合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乃至星象变化才能破解的机关锁!其复杂程度,远超她的想象。萧绝在机关术上的造诣,竟如此深不可测?
她试图理解这些口诀,但高烧让她的思维如同陷入泥沼,异常迟缓。强行推演片刻,便觉头痛欲裂,眼前金星乱冒。
「不行……此刻状态太差,强行记忆恐有错漏。」她果断放弃了立刻破解的念头,转而将全部心神投入到记忆这些图形和文字本身上。先将它们原封不动地烙印在脑子里,待日后身体恢复,再慢慢解析不迟。
她闭上双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开始在脑海中一遍遍“翻阅”那本册子,反复确认每一个细节,确保没有任何遗漏。这个过程同样耗费心神,额头的温度烫得吓人,但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确认已将册子内容完整记下后,才缓缓睁开眼。柴房内已经明亮了许多,外面传来了隐约的人声和脚步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必须处理掉这本册子。留在身上是致命的隐患。
她挣扎着起身,找到柴房角落一个老鼠新刨出的、不太起眼的浅坑。她将册子撕成极小的碎片,混合着泥土和灰尘,一点点塞进坑底,再用脚仔细踏实,掩盖所有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瘫软在草堆上,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榨干了。高烧如同烈火,席卷了她的全身,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耳边似乎响起了许多杂乱的声音,有萧绝的冷笑,有莲姬的尖刻嘲讽,有母妃温柔的呼唤,还有……那夜密道深处隐约的女子哭泣……
「惠妃……冤……」
那声音若有若无,如同鬼魅的低语,缠绕在她的意识边缘。
是幻觉吗?还是这王府深处,真的埋葬着不为人知的冤屈?
她不知道。剧烈的头痛和全身的酸痛将她拖入了昏沉的深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活下去,解开所有的秘密,让那些施加在她和她所在乎之人身上的痛苦,百倍偿还!
……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柴房门被粗暴踢开的巨响惊醒的。
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晃得她睁不开眼。几个粗壮的婆子站在门口,用手帕捂着鼻子,一脸嫌恶。
「还真是命硬,这样都死不了?」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冷焰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清了来人——是莲姬身边那个最会捧高踩低的贴身嬷嬷,姓钱。
钱嬷嬷扭着水桶腰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草堆里、浑身污秽、脸色潮红、明显病得不轻的冷焰,嗤笑道:「王妃娘娘心善,念你毕竟是北狄送来的人,真死在这柴房里也不好交代,特意开恩,允你回原来的偏殿养伤。」
冷焰心中冷笑。莲姬会有这等好心?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或许是萧绝说了什么,或许是怕她真死了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又或许……只是想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好地方便折辱。
但她没有选择。留在柴房,缺医少药,只有死路一条。回到偏殿,至少环境稍好,或许能寻到一线生机。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高烧和伤痛让她浑身无力,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反而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钱嬷嬷眼中闪过一抹快意,对身后的婆子挥挥手:「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脏东西弄回去,仔细别污了王妃娘娘的眼!」
两个婆子应声上前,脸上带着鄙夷,动作粗鲁地一左一右架起冷焰,几乎是拖着她往外走。膝盖伤口被牵扯,剧痛让冷焰瞬间闷哼出声,额头冷汗淋漓。
「啧,真是娇气!」钱嬷嬷啐了一口,「还以为自己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呢?不过是个连下人都不如的玩意儿!」
冷焰闭了闭眼,将所有的痛楚和屈辱死死压在心底,任由她们像拖死狗一样将自己拖出柴房,拖过荒芜的废园,拖向那座她曾短暂居住、却毫无温馨可言的偏殿。
偏殿依旧冷清,但比之柴房,确实好了太多。至少有了床榻、桌椅,以及一扇能勉强阻挡风寒的窗户。
婆子们将她扔在冰冷的地板上,便嫌恶地拍拍手,跟着钱嬷嬷扬长而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晦气。
殿门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冷焰趴在地上,缓了许久,才积蓄起一点力气,艰难地爬向那张坚硬的床榻。每挪动一寸,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和窒息般的虚弱。
终于攀上床沿,她已气喘吁吁,眼前阵阵发黑。
不能睡过去……她告诉自己。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必须尽可能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条件。
她扯过床上那床单薄硬冷的被子,裹住自己不断发抖的身体,然后运足力气,对着殿外嘶声喊道:「水……给我水……还有……医女……」
她的声音沙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在空荡的殿内回荡。
起初,外面毫无动静。那些看守她的仆役,显然得了吩咐,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
冷焰不放弃,一遍遍地喊着,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
或许是她这副奄奄一息的样子确实怕闹出人命,或许是有人终究存了一丝不忍。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殿门上的小窗被拉开,一只粗陶碗盛着半碗浑浊的冷水被递了进来,「哐当」一声放在门内的地上。
「吵什么吵!要死就安静点死!」一个粗哑的男声不耐烦地呵斥道,随即小窗又被重重关上。
冷焰看着那半碗浑浊的水,眼中没有任何嫌弃。她再次挣扎下床,爬过去,端起碗,将里面带着泥沙异味的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水划过灼痛的喉咙,暂时缓解了干渴,却也刺激得她又是一阵猛咳。
她靠在门边,喘息着,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要求:「医女……叫医女来……」
这一次,外面彻底没了回应。
时间一点点流逝,高烧如同附骨之疽,侵蚀着她的意志。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意识正在逐渐远离。
就在她几乎要陷入昏迷时,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压低的交谈声。
「……钱嬷嬷吩咐了,不能让她轻易死了,但也不用太好……你看看,随便给点药打发就是了……」是那个粗哑的男声。
「我自有分寸。」一个清冷平静的女声回应道。
是素问!
冷焰精神微微一振,努力抬起头。
殿门打开,一身素净医女服饰的素问拎着药箱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神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走到冷焰身边,蹲下身,先是探了探她滚烫的额头,然后掀开被子,检查她膝盖和手腕的伤势。当看到膝盖那狰狞的、已经有些化脓的伤口时,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伤势恶化,风寒入体,邪热内盛。」素问冷静地做出诊断,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她打开药箱,取出银针、药粉和干净的布带。
「有劳……医女。」冷焰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素问没有回应,只是动作利落地开始处理伤口。她用银针放出膝伤处的瘀血和脓液,动作精准而快速,带来的剧痛让冷焰浑身痉挛,死死咬住了嘴唇,才没有痛呼出声。
然后,她撒上一种气味辛辣的褐色药粉,用布带重新包扎好。接着,她又为冷焰施针退热,银针刺入穴道,带来一阵酸麻胀痛的感觉。
整个过程,素问一言不发,神情专注而冷漠。
就在她收拾好药箱,准备起身离开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冷焰因为之前爬行和挣扎而略显凌乱的衣襟边缘,那里,隐约露出了一小角粗麻纸的痕迹——那是冷焰之前撕毁册子时,不小心沾染在指尖,又蹭到衣服上的碎屑。
素问的动作微微一顿。
冷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碎屑虽小,但材质特殊,若是被素问认出……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素问的目光在那碎屑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短到让冷焰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随即,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拎起药箱,转身向殿外走去。
「按时服药,能不能熬过去,看你自己造化。」她留下了一句冰冷的话,和几包用草纸包好的药材。
殿门再次被关上,落锁。
冷焰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瘫软在床榻上,冷汗浸透了后背。
素问……她到底有没有看见?看见了,又为何没有声张?
这个看似冷漠的医女,身上似乎也笼罩着一层迷雾。
但此刻,冷焰已无力深思。素问留下的药材和之前的处理,为她争取到了一线生机。她强撑着将药包塞到枕头底下,然后再也支撑不住,沉入了昏睡的黑暗之中。
在意识彻底沉沦前,她脑海中最后清晰的影像,是那本册子上关于紫檀木盒和青铜圆盘的复杂图示,以及素问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这条路,依旧遍布荆棘,危机四伏。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铁桶般的王府深处,撬动了第一块砖石。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与魔鬼共舞,与命运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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