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高烧与混乱的梦魇后,顾白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仿佛被永久地留在了那片光怪陆离的秩序空间,留在了那些揭示着残酷真相的记忆碎片里。寝殿依旧是那座寝殿,锁链依旧是那条锁链,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已然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去了。
恨意仍在,如同盘踞在废墟上的荆棘,依旧尖锐扎人,但其根基,却在那名为“真相”的洪流冲刷下,变得摇摇欲坠。他不再像最初那般,将所有心力都用于燃烧仇恨,而是陷入了一种更深的、近乎死寂的沉默。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反复咀嚼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强行压下的细节。
妖姬近日来的异常,她眼底深藏的疲惫与挣扎,她指尖掐入掌心的隐忍,她夜探时那近乎笨拙的喂药举动,还有那句烙在他灵魂深处的“顾白,活下去”……这些画面,与他记忆中那个冰冷、暴戾、视他为替代品的魔主形象,产生了无法调和的割裂。
更重要的是,那片秩序空间揭示的真相——他与阿白本是同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妖姬启动引魂契约,从一开始,想要召唤的,或许就不仅仅是一个“像”阿白的替身,而是……他顾白本身?只是度法的阴谋扭曲了过程?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一直以来坚信的“替身”身份,他所承受的所有折辱与囚禁,其意义何在?他恨的,究竟是一个残忍玩弄他的魔头,还是一个同样被命运捉弄、在错误道路上痛苦挣扎的……可怜人?
“不……不可能……”他用力闭上眼,试图驱散这“危险”的念头。恨意是他最后的壁垒,若连这都崩塌,他将何以自处?他将如何面对那个双手沾满“阿白”(也是他自己一部分)鲜血的女人?
就在这种极致的内心撕扯中,妖姬再次踏入了寝殿。
这一次,她不是在夜深人静时悄然出现,而是在一个天光尚且明亮的午后。她穿着一身正式的魔主朝服,深紫近黑,以金线绣着繁复的魔纹,衬得她容颜愈发苍白,也愈发威仪凛然,仿佛要将所有脆弱都牢牢封锁在这华美的铠甲之下。
她的到来,打破了寝殿内死水般的沉寂。
顾白抬眸看她,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恨火,而是混杂了太多的探究、迷茫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警惕。
妖姬的目光先是落在他依旧苍白但已退去高烧红晕的脸上,随即扫过他脚踝的锁链,紫瞳深处似乎有什么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东西便走,也没有出言询问他的状况,只是静静地在离床榻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如同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你的神魂,已初步稳固。”她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虽距离痊愈尚远,但……已无即刻消散之虞。”
顾白心中猛地一沉,某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紧紧盯着她,没有接话。
妖姬迎着他的目光,继续用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语调说道:“这锁魂链,于你而言,已是束缚多过助益。”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起一丝极其精纯、带着本源气息的暗紫色魔元。那魔元的光芒并不耀眼,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本座今日,便为你解开它。”
解……开?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顾白耳边炸响!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继续囚禁,更残酷的折辱,甚至是最终的“销毁”,却唯独没有想过……放开他?
为什么?是新的陷阱?还是……她终于觉得,他这个“替身”连打磨的价值都没有了?
就在他心神剧震、思绪一片混乱之际,妖姬的指尖已轻点向那暗沉的锁链。魔元流淌,锁链上刻画的古老符文次第亮起,发出低沉的嗡鸣,那束缚了他不知多少时日的冰冷造物,开始微微震颤,光芒流转,似乎下一刻就要应声而开。
也就在这一刻,顾白脑中那些混乱的线索、那些矛盾的画面、那些被真相冲击后残存的恨意与骤然升起的、巨大的茫然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不舍与恐慌,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等等!”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而急促。
妖姬的动作顿住,抬眸看他,紫瞳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凉的诧异。
“为什么?”顾白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困惑、所有不甘、所有被颠覆的认知,都通过这三个字倾泻出来,“你煞费苦心,启动引魂契约,将我召唤至此!你将我囚禁于此,视作替身,百般折辱!如今,为何又要放我走?!”
他的情绪激动,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伪装,看到那最真实的答案:“是因为发现我终究不是那个完美的‘阿白’?还是因为你终于明白,无论你怎么做,死去的都无法复生,而活着的……也永远无法变成你想要的模样?!”
“告诉我!妖姬!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在你眼里,我顾白,到底算什么?!”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狂风暴雨,砸向静立原地的妖姬。她周身的冰冷气息似乎波动了一下,那平稳无波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紫瞳深处,翻涌着痛苦、悔恨、挣扎,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她看着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眼中充满了被颠覆的恨意与巨大迷茫的青年,看着他与记忆中那个温润身影重叠又分离的轮廓,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告诉他真相?告诉他,他与阿白本就是一体?告诉他,她的引魂阵从一开始想要召回的就是他?告诉他,所有的折磨与囚禁,都源于一场阴差阳错的悲剧与她那无法放下的执念?
不。
那些真相太过沉重,足以将眼前这个刚刚从魂飞魄散边缘挣扎回来的人,再次推向毁灭的深渊。恨她一人,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承受的重量。
她缓缓垂下眼帘,避开了他那灼人的、寻求答案的目光。再次抬眼时,眸中已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静,仿佛刚才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只是幻觉。
“不重要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冰冷而空洞,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本座当初将你锁在此地,如今解开。仅此而已。”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指尖魔元光芒大盛!
“铿——”
一声清脆的、如同金玉断裂的鸣响,在寂静的寝殿中回荡。
顾白只觉得脚踝处一轻,那持续了不知多久的冰冷束缚感,骤然消失。那条暗沉的锁魂链,化作点点幽光,消散于空气之中。
束缚……解除了。
他自由了。
可预想中的解脱与狂喜并未到来,反而是一种巨大的、失重般的虚无感,如同深渊般瞬间将他吞没。他看着站在不远处、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妖姬,看着她那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依旧维持着解开锁链姿势的手,心中那堵用恨意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恨意散去,露出的不是轻松,而是无边无际的、充斥着迷雾的荒原。他站在荒原中央,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目标,甚至……失去了对自己身份的确认。
他究竟是谁?来自异世的程序员顾白?魔宫中被囚禁的替身顾客卿?还是……那个早已死去、却又与他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阿白?
妖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复杂得让顾白心脏骤缩。然后,她决然转身,紫色朝服的下摆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没有丝毫留恋地,快步离去。
殿门在她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顾白怔怔地坐在床沿,低头看着自己终于恢复自由的、却仿佛无处安放的双脚,感受着体内那虽然微弱却不再被强行束缚的神魂,整个人如同被抛入了无边恨海中的一叶孤舟,失去了锚点,只能随波逐流,不知归处。
金笼已开,囚鸟……该飞向何方?
而他又该如何,在这片恨意散尽后露出的、更加广阔而残酷的真相迷宫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航向?
殿外,一直隐在暗处记录着这一切的青萝,缓缓合上了手中的玉简。变量,已彻底脱离预设轨道。命运的纺线,正走向无人能预料的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