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这两个字,曾是他被锁链禁锢时,在无数个日夜中,于心底反复咀嚼、用以支撑恨意与求生意志的甘霖。如今,它真真切切地降临了。脚踝处再无冰冷束缚,体内沉寂的力量虽未恢复,却也不再受那锁链禁制的压制,如同冰封的河流感知到春意,开始缓慢而艰难地重新流淌。
顾白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是久卧病榻的虚弱,也是骤然卸下重负后的不适。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许久未曾完全敞开的窗,魔域特有的、带着硫磺与血腥气息的风猛地灌入,吹动他额前散落的黑发,也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视野陡然开阔。魔宫连绵的黑色殿宇在血色天空下延伸,肃杀而壮阔。远处,有魔禽尖啸着掠过天际。一切都与他被囚禁时,透过窗棂窥见的那个狭小世界,截然不同。
他可以走了。现在,立刻,走出这座寝殿,走出这座魔宫,走向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回他记忆中的“现代”已是奢望,但至少,可以离开这个带给他无尽痛苦与屈辱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脚步如此沉重?
心中那片恨意筑起的壁垒崩塌后,露出的并非通往解脱的坦途,而是一片更加泥泞、充斥着迷雾与未知的荒原。他站在荒原中央,环顾四周,竟不知该迈向何方。
妖姬最后那个复杂到极致的眼神,那仿佛用尽所有力气维持的平静,那决然转身、近乎仓促逃离的背影,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还有那一声锁链断裂的脆响……为何回想起来,心口会传来一阵莫名的、尖锐的刺痛?
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空落落的,仿佛随着锁链的消失,有什么东西也被一同抽走了。
“不重要了……”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真的……不重要了吗?
那些秩序空间的记忆碎片,老蛊婆意有所指的话语,岩魁的困惑,墨渊的挣扎,青萝的平静……以及妖姬近日来所有反常的、细微的举动,如同无数条暗流,在他心底汇聚、冲撞。一个被他刻意忽略、或者说不敢深想的可能性,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解开这锁魂链,代价是什么?
这念头一起,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空荡荡的寝殿,试图寻找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痕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不是他之前受伤留下的,而是一种更精纯、更本源、带着强大魔元气息的血腥味!这气味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吹散,但顾白的神魂在锁魂链滋养下变得异常敏锐,加之刚刚获得自由,感知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状态。
他的心脏骤然紧缩!
几乎是本能驱使,他踉跄着冲向殿门,一把将其拉开!
门外廊下空无一人,巡逻的魔卫似乎也被刻意调开了。然而,就在殿门下方,那冰冷的地面上,几点尚未完全干涸的、呈现出诡异暗金色的血迹,如同灼热的烙印,猛地刺入了他的眼帘!
那血迹……那气息……
是妖姬的血!
她受伤了!而且绝非轻伤!是本源之血!
为什么?什么时候?
一个可怕的、几乎让他神魂再次不稳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是解开锁魂链的反噬!
这锁链,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囚禁法器!它是与他们的神魂、与妖姬的魔核本源紧密相连的共生契约!强行剥离,施术者必遭致命反噬!
所以她才那般仓促离去!
所以她才会说出“不重要了”!
所以她是为了让他安心离开,才独自承受了这一切!
“轰——!”
顾白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崩塌。他一直赖以生存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无声惊雷般的真相,彻底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如同深渊般将他吞噬的恐慌与……心疼?
他恨了她那么久,怨了她那么久,一心想挣脱这囚笼,向她复仇。可到头来,这囚笼竟是她以自身本源为代价,为他搭建的保命之所?而解开这囚笼,竟险些要了她的命?
那他这些时日的恨,算什么?他执意要追寻的“公道”,又算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与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扶着门框,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脸色苍白得吓人,比之前重伤时更甚。
自由……原来如此沉重。
这用她的鲜血和可能陨落的代价换来的自由,他……该如何承受?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几点刺目的暗金血迹,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那个紫衣女子强撑着濒临崩溃的身体,决绝离开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失控的野马,在他心中疯狂奔腾——
他不能就这样走!
他必须去找她!
他要知道她怎么样了!
理智在尖叫,提醒着他留下可能意味着再次卷入无尽的麻烦与危险,提醒着他与妖姬之间那尚未理清、充满痛苦的过去。
但情感,那被真相猛烈冲击后苏醒的、混乱而汹涌的情感,却如同脱缰的洪流,冲垮了所有迟疑。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不是奔向宫外的自由,而是朝着魔宫深处,那个他感知中妖姬气息最可能存在的方向,踉跄却又无比坚定地,迈出了脚步。
金笼已开,囚鸟却选择了折返。
这一次,无关恨意,只为追寻一个答案,一个关于真相,关于她,也关于他自己的……最终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