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力如同温柔的潮汐，一波波抚过顾白灼热疼痛的神经，将那些尖锐的痛楚暂时推开，却也让他沉入了更深、更无法控制的意识之海。高烧如同熔炉，将他理智的壁垒烧得酥软，那些被强行压抑、封锁的记忆碎片与混乱情感，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在梦境中肆意奔腾。
他不再是那个被锁在寝殿里、充满恨意的囚徒顾白。他碎裂成了无数个光影交错的片段。
一会儿，他是坐在明亮格子间里，对着闪烁代码屏皱眉的程序员顾白，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规律，那是属于秩序与逻辑的世界，简单，却遥远得如同隔世。
一会儿，他又变成了置身于华丽却压抑魔宫中的“阿白”，看着那个紫瞳女子对他微笑，那笑容璀璨却带着他当时看不懂的、深埋的偏执与疯狂。他感觉到一种温暖的依赖，却又在心底深处萦绕着莫名的恐惧与不安。
场景骤然切换！苏婉清递来的那杯茶，氤氲的热气后是她伪善而冰冷的眼神……妖姬发现被刺时那碎裂般的目光，以及挥剑时决绝的弧度……血……好多血……还有她自己心口淋漓的伤口，以及启动引魂阵时，那仿佛燃烧灵魂般的痛苦与执着……
“不……不是我……”梦魇中，他挣扎着，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挥剑者，还是受戮者，是背叛者，还是被背叛者。两种身份，两种记忆，两种情感，在他意识中疯狂对冲、撕裂！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几乎要将他的神魂彻底扯碎时，一股清凉的、带着熟悉幽香的气息，如同甘露般滴入他焦灼的识海。
模糊的视线里，他似乎看到那个紫色的身影去而复返。她坐在床边，依旧是冰冷的眉眼，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她用温热的丝巾，轻轻擦拭他额角的冷汗，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然后，她端起了那杯他始终抗拒的凝神露。她没有再用勺子，而是自己先饮了一小口，似乎在确认温度，随后，俯下身……
一股温凉清甜的液体，伴随着那独特而危险的幽香，渡入了他的唇齿之间。
不是强迫，没有旖旎，在那混乱痛苦的梦魇背景下，这举动竟带着一种超越言语的、近乎原始的哺育意味。
“喝下去。”他听到她低沉而微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与他认知中截然不同的命令口吻，“顾白，活下去。”
不是“阿白”。
是“顾白”。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在那一刻，意外地撬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一段被混乱信息掩盖的、属于那片秩序空间的清晰碎片，猛地闪现——光符流转，揭示着灵魂撕裂与归来的真相！他是顾白，阿白也是顾白，他们是同一个本源！引魂契约召唤的，自始至终，都是他散落的魂！
“啊——！”
他猛地从梦魇中惊醒，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汗淋漓，眼神涣散而充满了未散的惊悸。
寝殿内空空荡荡，只有窗外渗入的、清冷的月光。床边矮几上，那杯凝神露已经不见，仿佛昨夜那喂药的一幕，也只是高烧产生的另一场幻觉。
但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与那独特的幽香。
脚踝处的锁魂链依旧冰冷，但那持续传来的滋养感，却无比真实。
顾白怔怔地坐在那里，粗重地喘息着。恨意呢？那支撑着他、几乎成为他存在意义的滔天恨意，此刻仿佛被抽空了一大块，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的、回响着真相嗡鸣的缺口。
妖姬亲手斩杀阿白是真。
她将他视为替身囚禁折辱，在初期也是真。
但这锁链，似乎……真的在维系他濒临消散的魂。
而她昨夜……那句“顾白，活下去”，以及那……
他用力甩头，试图将这些混乱的、动摇他根基的思绪甩出去。不能信！这一定是她更高明、更残忍的攻心之术！她只是想看到一个更“完美”、更“像”阿白的傀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她那扭曲的执念！
可是……那片秩序空间的记忆碎片，老蛊婆意有所指的话语，岩魁的困惑，墨渊的挣扎，还有妖姬近日来那些反常的、与她魔主身份格格不入的细微举动……所有这些，如同无数条细流，汇聚在一起，冲击着他用恨意筑起的高墙。
心防，裂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冰层之下，是汹涌的、混杂着痛苦、迷茫、不甘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悸动的暗流。
他该怎么办？
继续恨下去，以此作为生存的唯一支柱？
还是……去触碰那可能更加残酷、却关乎他存在本质的真相？
顾白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第一次，对自己的恨意，产生了动摇。
殿外，远处高耸的望楼阴影里，青萝静静伫立，手中的记录玉简散发着微光。她“看”着寝殿内那剧烈波动、充满挣扎的灵魂气息，平静无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变量，持续偏移。核心因果链，出现松动迹象。”她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夜风中，“观测等级，提升至‘重点关注’。”
而此刻的妖姬，并未在自己的寝殿中。她独自立于魔宫最高的摘星阁顶端，凛冽的夜风吹拂着她的紫袍，猎猎作响。她望着顾白寝殿的方向，紫瞳中映着漫天冰冷的星子，也映着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决绝。
喂药的那一刻，他无意识抓住她衣襟的力道，他唇齿间那滚烫的温度，以及他昏迷中那破碎而不安的喘息，都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感官。
放手……
或许，真的快到时间了。
只是，在放手之前，她必须确保，他能活下去。哪怕，是用这种他最憎恨的方式，将他锁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