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钦差御史中丞周琛的车驾,在一队五十名京营精骑的护卫下,浩浩荡荡抵达了和州地界。
甫一进入和州境内,周琛那双锐利的三角眼便微微眯起。与他沿途所见的其他州郡不同,这里的官道虽然不算宽阔,却异常平整坚实,显然是经过精心修缮和维护。道旁设有排水沟渠,并无积水泥泞。时值春耕,田野里农夫们忙碌的身影井然有序,使用的曲辕犁、耧车等农具,样式似乎也更为精巧省力。远处村庄,炊烟袅袅,隐约可见新建的屋舍,虽不华丽,却显得结实整齐。
没有面黄肌瘦的流民,没有荒芜的田地,更没有拦路乞讨的饿殍。一种井井有条、生机勃勃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让一心来找“破绽”和“罪证”的周琛,心头莫名地沉了一下。这和他预想中那种要么穷困潦倒、要么穷兵黩武的边陲小城景象,截然不同。
“哼,表面功夫倒是做得十足。”周琛在心中冷笑,愈发认定武泽苍其人心机深沉,善于伪装。
抵达安定县城门外,眼前的景象更让周琛暗自皱眉。城墙明显经过加固,垛口完好,城门守卫的兵士身着统一的号衣,虽略显陈旧却干净整齐,持矛而立,身姿挺拔,眼神锐利有神,见到钦差仪仗,依律盘查,不卑不亢,程序一丝不苟,绝非寻常州郡那些懒散油滑的守城兵丁可比。
前来迎接的阵容也颇有意思。并非安定王武泽苍亲自出迎,而是以一位须发皆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为首,正是王府文学从事张世安。张世安领着数名文官模样的属吏,礼数周到地将周琛一行迎入城内,言辞谦恭,却滴水不漏。
“周大人一路辛苦。王爷本欲亲迎,奈何近日感染风寒,身体抱恙,恐失了礼数,特命老朽在此恭候,并于王府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张世安笑容可掬,理由冠冕堂皇。
周琛心中不悦,却也不好发作,只得淡淡应道:“无妨,王爷身体要紧。本官奉旨巡查,公务为重,虚礼可免。”
他刻意强调“奉旨”二字,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街道两旁。城内街道干净,商铺林立,行人往来,面色红润,见到钦差仪仗,虽有好奇张望,却并无惊恐畏惧之色,甚至有些胆大的孩童还跟着跑了一段。这种“常态”让周琛极不舒服,他宁愿看到的是百姓面有菜色、见到官差瑟瑟发抖的景象,那样才更方便他“体察”出“民情”。
接风宴设在了王府的正厅,规格适中,菜肴精致却并不奢华,符合藩王接待钦差的礼制,让人挑不出错处。武泽苍确实“抱恙”出席,脸色略显苍白(云姑的化妆手艺不错),咳嗽了几声,言语不多,主要由张世安和李慕作陪。
周琛几次试图将话题引向敏感处,如“听闻王爷练兵有方”、“和州粮产丰盈,实乃奇迹”之类,皆被武泽苍以虚弱的敷衍和李慕、张世安巧妙的转移化解开去。宴会气氛始终保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平静。
周琛心中愠怒渐生,他知道,真正的较量,在明天的“公务巡查”上。
翌日一早,周琛便雷厉风行地开始了他的“巡查”。他首先直奔主题——查账。
在临时设为他办公地点的驿馆内,和州府衙及王府的账册文书堆积如山。周琛带来的十名御史台察子,个个都是查账的好手,立刻埋首其中,算盘拨得噼啪作响,试图从数字间找出贪墨、挪用、亏空或是任何不合规制之处。
然而,他们很快便发现,和州的账册清晰得令人发指。每一项收入支出,时间、事由、经手人、核准人,记录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赋税账簿上,历年征收数额、减免记录、灾年赈济支出,与户部存档虽因路途遥远略有延迟,但大体都能对上,甚至更为详实。流民安置的支出,每一笔都有据可查,购买了哪些粮种、工具,发放标准如何,记录得明明白白。
李慕全程陪同,对于周琛及其属下的任何疑问,都对答如流,引据经典,解释政策,语气平和,态度恭敬,却寸步不让。
“此项开支,用于采购边军淘汰旧甲胄三百副,有边军物资司出具文书为证,价格公允,旨在装备巡防队,剿匪安民。” “此项收入,乃王府出售自产煤炭所得,用于补贴工匠坊研发新式农具,所有交易皆按市价,依法纳税,账目在此。” “安置流民所耗钱粮,部分来自王府节用,部分来自商税增收,王爷仁德,愿减用度以活民命,此乃王爷仁心,亦符合《大武律》中藩王‘酌情抚恤地方’之权。”
一连三日,察子们查得头晕眼花,算盘珠都快打冒烟了,竟硬是找不到任何账目上的重大疏漏或贪腐证据。所有的“异常”支出,似乎都能找到合情合理(至少表面上)的解释,而且都与“保境安民”、“抚恤流亡”挂钩,站在道德高地上。
周琛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他感觉自己一拳拳都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账目查不出问题,周琛便要求视察军营。
在李慕和赵铁鹰的陪同下,周琛来到了安国军的营地。营地设在城外依山傍水之处,整洁异常,营房、校场、仓库分区明确。士兵们正在进行日常操练,号令响亮,动作整齐,杀气腾腾。军械库打开,刀枪、弓弩、甲胄摆放整齐,数量与名册大致相符,来源多为“剿匪缴获”和“工坊自制”,制式略显杂乱,但保养得极好。
周琛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逾制”的证据,比如超出藩王卫队规格的重型军械、违禁的弩机数量等,但一无所获。鲁师傅早已将敏感物品转移或拆解隐藏。
“王爷卫队,倒是颇为精悍。”周琛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 李慕从容应答:“大人明鉴。和州地处边陲,匪患频仍,昔日常有匪徒袭扰乡里,掳掠商旅。王爷不得已,方才招募乡勇,严加训练,只为自保。幸得将士用命,近年来方保得境内安宁,商旅皆称便。此皆陛下洪福庇佑,王爷恪尽职守所致。”
一番话,既说明了练兵的不得已和必要性,又把功劳推给了皇帝和王爷的“尽职”,堵得周琛无话可说。
接着,周琛又突然袭击般抽查了府库粮仓。粮仓地面干燥,通风良好,存粮数量与账册基本吻合,虽不算堆积如山,但足以应对日常所需和一般灾荒。周琛甚至亲自用铁钎插入粮囤底部抽查,防止“上层满下层空”的骗局,结果发现粮食质量都属中上,并无以次充好。
“和州土地贫瘠,能有这些存粮,已属不易。”周琛淡淡道。 李慕叹道:“是啊,全赖王爷带领百姓,兴修水利,改良农具,精耕细作,方得温饱。即便如此,亦需时时警惕,不敢有丝毫浪费。王爷常言,盘中餐,皆民脂民膏,岂敢轻忽。”
周琛默然。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查一个可能图谋不轨的藩王,而是在参观一个“忠君爱民”的模范样板间!
他不甘心,又派出察子,换上便服,深入市井乡村,试图从百姓口中套话,寻找对王爷或新政的不满,甚至煽风点火。
然而,察子们回报的结果更让他气结。 百姓们谈及王爷,大多感激涕零:“要不是王爷,俺们早就饿死啦!” “王爷是好官啊,给俺们分地,教俺们种田!” “安国军好!以前马匪来了只能等死,现在他们敢来,军爷们真打!” 偶尔有抱怨,也只是“税要是再轻点就好了”、“官爷管得有点严”之类无关痛痒的话。察子们试图诱导他们说些“王爷想当皇帝”之类的悖逆之言,立刻被百姓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甚至差点被扭送见官。
周琛感觉自己快要无计可施了。他带来的京营骑兵,在和州军那股经历过剿匪血战的隐隐煞气对比下,竟显得有些华而不实。他本人则被李慕、张世安等人用礼貌、数据、事实和道理,层层“保护”起来,根本接触不到任何核心机密,也抓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把柄。
半个月的巡查期眼看就要过去,周琛一无所获。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是徒劳,反而显得自己这个钦差无能。
临行前,他再次求见武泽苍。
这一次,武泽苍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在书房接待了他。
周琛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王爷,语气依旧保持着御史的威严,却难免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王爷,本官奉旨巡查已毕。和州政务,确有可圈可点之处,王爷抚民之心,陛下闻之,或可欣慰。”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昔:“然,王爷仍需谨记臣子本分。练兵虽为安民,亦需谨守规制;施恩虽得民心,亦需明辨君臣。望王爷好自为之,莫负圣恩。”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了。
武泽苍面色平静,微微躬身:“周大人教诲,孤铭记于心。孤就藩和州,唯有守土安民之责,从无非分之想。所有作为,皆是为陛下守好这北疆门户。日后,还望周大人回京后,能据实禀奏,明察孤之忠心。”
语气不卑不亢,既接受了“教诲”,也再次申明了立场。
周琛深深看了武泽苍一眼,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但最终一无所获。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次日,钦差仪仗离开了和州,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显得有些沉闷和悻悻然。
王府议事厅内,众人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总算是把这尊瘟神送走了!”小福子拍着胸口道。 “李大人此番应对,真是滴水不漏,令那周琛无隙可乘啊!”张世安笑着称赞李慕。
李慕却摇了摇头,脸上并无喜色:“诸位不必过于乐观。周琛虽未抓到实质把柄,但其心中疑虑绝不会消。他回京后的奏报,恐怕不会说我们什么好话。陛下的猜忌,只会更深。”
武泽苍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看到那支离开的队伍,以及队伍背后,来自京城深宫的、更加冰冷和戒备的目光。
“李慕说得对。”武泽苍缓缓道,“周琛此行,并非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他让我们彻底明白,陛下……已经不信任我们了。往后,我们的每一步,都要更加小心。”
厅内刚刚轻松下来的气氛,又重新变得凝重起来。
智对钦差,只是一场暂时的胜利。真正的危机,并未解除,反而因为这次交锋,变得更加清晰和迫近。和州的安宁,依然建立在火山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