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钦差周琛，和州上下刚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尚未完全放松，另一桩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便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骤然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这一日午后，武泽苍正在书房与李慕商议春耕过后水利工程的进一步规划，小福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极度错愕和难以置信的神情，连通报都忘了。
“王、王爷！不好了！不……不是，是、是……”小福子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索。
武泽苍眉头微皱，放下手中的图纸：“何事如此惊慌？天塌下来了不成？”
“是三、三皇子殿下！”小福子终于顺过气，声音都变了调，“三皇子武泽睿！他、他来了！就在城门口！指名道姓要见您！”
“谁？”武泽苍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慕也是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疑：“三皇子？睿王殿下？他怎么会来和州？”
这简直比皇帝再次派钦差来还要令人震惊。三皇子武泽睿，在京中是出了名的疯癫皇子，行为乖张，难以捉摸，常年闭门不出或是四处游荡，从不参与政务，也几乎不与兄弟们来往。他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遥远的、贫瘠的北疆和州来？
“千真万确！”小福子急声道，“就带了十几个随从，风尘仆仆，看起来……看起来有点狼狈。守城的兄弟不认识他，差点起了冲突，还是他身边一个老仆亮出了皇子腰牌！这会儿人在城门楼子里等着呢，您看……”
武泽苍与李慕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和不解。这事太诡异了。
“立刻备马，我亲自去迎。”武泽苍迅速起身，无论对方目的为何，身份摆在那里，礼数不能缺，“李慕，你去通知云姑，立刻收拾出一处安静的院落。再让惊羽带一队人随我同去，以防万一。”
“是！”李慕和小福子立刻分头行动。
片刻之后，武泽苍带着林惊羽和一小队侍卫，快马赶至城门。
远远地，便看见城门洞阴凉处站着十余人。为首一人，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甚至沾着尘土泥点的锦袍，发髻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正是三皇子武泽睿。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时而空洞地望着远方，时而又闪烁着一种狂躁不安的光芒，四下扫视，嘴里似乎还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他身后的随从们也个个面带疲惫，警惕地看着四周，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这形象，与武泽苍记忆中那个虽然阴郁但还算整洁的三哥，相去甚远。
武泽苍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按礼制躬身行礼：“不知三皇兄驾临，小弟有失远迎，还望皇兄恕罪。”
武泽睿似乎这才注意到他，猛地转过头，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死死盯住武泽苍，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他既没有让武泽苍起身，也没有按照常理寒暄，而是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老四，你这地方……干净吗？”
“干净？”武泽苍一愣，直起身，不解其意，“皇兄是指……”
“就是干净！”武泽睿显得有些焦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有没有……有没有那些脏东西？眼睛！到处都是眼睛！盯着你！在墙上，在影子里，在梦里！还有那些嗡嗡嗡的声音，吵得人头都要炸了！”
他的话语颠三倒四，眼神飘忽不定，明显处于一种精神极度不稳定的状态。
武泽苍心中暗叹，这位三哥的疯病，看来是越发严重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皇兄放心，和州虽小，但还算安宁。小弟这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皇兄一路劳顿，想必辛苦了，不如先随小弟回府歇息？”
听到“安宁”二字，武泽睿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消退。他上下打量了武泽苍一番，忽然又嗤笑一声，笑声尖利而突兀：“安宁？呵呵……好啊，好啊……安宁好……比那吃人的笼子强……”
他不再多言，也不等武泽苍引路，竟自顾自地就朝着城内走去，步伐有些虚浮踉跄。他的随从们连忙跟上，向武泽苍投来歉然又无奈的眼神。
武泽苍看着三哥那癫狂又落魄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挥了挥手，示意林惊羽等人护卫左右，自己则快步跟了上去。
回到王府，云姑早已将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收拾出来。武泽睿对他的新住处似乎毫不在意，一进院子，就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那个看起来最为沉稳的老仆，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再无动静。
武泽苍站在院外，眉头紧锁。三哥这突如其来的到访，处处透着诡异。他为何而来？是逃亡？是避难？还是……另有图谋？他口中的“眼睛”和“声音”又是指什么？是纯粹的疯话，还是意有所指？
“王爷，”李慕悄声上前，低语道，“三殿下此行，太过蹊跷。他离京而来，陛下可知？其中是否……”他指了指京城方向，意味不言而喻。是否这是皇帝新的试探？或者与京中的权力斗争有关？
武泽苍摇了摇头：“不像。看他那样子，倒像是……仓促出逃。”他回想起三哥那狼狈疲惫的模样和随从们惊惶的神情，更倾向于这个判断。
“加强王府警戒，尤其是三哥院落周围，多派些人手，明暗哨都要有。既保护他的安全，也……”武泽苍顿了顿，“也要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他带来的那些人，让小福子想办法接触一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记住，一切要暗中进行，不可惊扰了他。”
“是。”李慕和林惊羽领命。
接下来的几天，三皇子武泽睿就仿佛在王府里隐形了一般。他几乎足不出户，饭菜都由老仆送入房内。偶尔有下人靠近院落，能听到里面传来时而低沉絮语、时而激动咆哮、时而又夹杂着诡异笑声的动静，令人毛骨悚然。
武泽苍几次前去探望，都被那老仆挡在门外，只说“殿下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直到第三天夜里，武泽睿却突然主动派人来请武泽苍，说是有事相商。
武泽苍心中疑惑，但还是立刻赶了过去。
院落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武泽睿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坐在灯影里，显得形销骨立。他看起来比刚来时更加憔悴，但眼神却有一种异样的清醒和锐利。
他没有寒暄，直接盯着武泽苍，问道：“老四，你这里……有酒吗？”
武泽苍一愣，点了点头：“有。皇兄想饮酒？我让人送来。”
“要最烈的酒！”武泽睿强调道，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最好能烧穿喉咙，烧糊涂脑袋的那种！”
酒很快送来，是边塞常见的烈性烧刀子。武泽睿也不用杯，直接抓起酒坛，仰头就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都出来了，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悲凉和嘲讽。
“好酒！够劲！比宫里那些软绵绵的玩意儿强多了！”他又灌了几口，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武泽苍默默地看着他，没有阻止。
武泽睿放下酒坛，用袖子擦了擦嘴，目光重新聚焦在武泽苍脸上，忽然问道：“老四，你知道……怎么才能彻底忘记一件事吗？”
他的语气异常认真，不像是在说疯话。
武泽苍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谨慎地回答：“时间……或许可以冲淡一切。”
“时间？”武泽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凑近武泽苍，压低了声音，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意味，“没用的！老四，我告诉你，没用的！有些事，就像刻在你骨头里，流在你血里！你越是想忘，它就越清晰！每天晚上，一闭眼，它就在你眼前晃！那些人的脸……那些声音……还有……”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和痛苦，猛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武泽苍沉默着，他知道三哥指的是什么——很多年前，那位与他情投意合、却突然香消玉殒的花魁之死。那件事，是武泽睿性格大变的转折点，也是他疯癫的根源。
良久，武泽睿才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空洞，他喃喃自语：“算了……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又抓起酒坛，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直到醉眼朦胧，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眼角似乎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武泽苍看着醉倒的三哥，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警惕，也有深深的不解。
这位行为怪异、疯疯癫癫的三皇兄，突然跑到他的地盘，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找一个能喝烈酒的地方，发泄一下积压多年的痛苦？
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武泽睿的到来，如同在和州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面上，投下了一颗不可预测的石子。接下来的涟漪，会荡向何方，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