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的拜访帖子,林晏清最终还是应下了。她倒想看看,这位清流才女,在经历了花朝节的“斗草”和端午观景台的冷遇后,会以何种姿态再次登门。
约定的日子,沈知微准时到来。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仅簪一支白玉簪,通身上下透着书卷气的清冷。见到林晏清,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姿态无可挑剔。
“沈小姐不必多礼,请坐。”林晏清在主位坐下,示意丫鬟上茶。
茶水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清香袅袅。沈知微端起茶杯,并未立刻饮用,目光却落在林晏清身旁小几上放着的一本翻开的账册上——那是“林记”近期的货品流水。
“王妃平日还要打理这些庶务?”沈知微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林晏清淡笑:“不过是些琐事,让沈小姐见笑了。”
沈知微放下茶杯,直视林晏清:“王妃过谦了。能将商铺经营得如此红火,岂是易事?只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士农工商,商为末流。王妃身份尊贵,终日与银钱货物打交道,恐于名声有碍。知微冒昧,觉得王妃或许应将更多精力放在风雅之事上,方不辜负这般才情与地位。”
她这话,听着像是劝诫,实则仍是带着文人固有的清高,隐隐贬低林晏清经营产业的行为。
林晏清心中哂笑,面上却不露分毫:“沈小姐有心了。只是王府开销用度不小,陛下与王爷信任,将中馈交予本妃,本妃自当尽心竭力。开源节流,亦是分内之事。至于风雅之事,”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闲暇时偶一为之,陶冶性情便可,若终日沉溺,反倒本末倒置了。沈小姐以为呢?”
她将“管理家业”定位为“分内之事”,而“风雅”只是“闲暇陶冶”,轻轻松松便将沈知微那点优越感打了回去。
沈知微被反问得一噎,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她沉默片刻,才道:“王妃见解独特,是知微狭隘了。”话虽如此,她眼中却并无多少信服。
“不知沈小姐今日前来,所谓何事?”林晏清将话题引回正轨。
沈知微似乎这才想起正事,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双手奉上:“知微近日作了一幅《春山访友图》,自觉在构图与意境上尚有不足,久闻王妃见识广博,想请王妃指点一二。”
又是请教画作。林晏清心中了然,接过画轴,缓缓展开。
画作是典型的文人山水,笔墨苍润,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其间点缀着茅屋、小桥、访友的文人,意境清幽淡远。平心而论,沈知微的画工确实精湛,远超寻常闺阁女子。
“沈小姐笔力遒劲,构图沉稳,云雾渲染得尤其好,确有几分倪云林的遗风。”林晏清客观评价道。
沈知微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但很快掩去,追问道:“那王妃觉得,此画不足之处在何处?”
林晏清仔细看着画面,目光最终停留在画中那访友的文人与茅屋前的童子身上,沉吟道:“画技已臻成熟,只是……这人物与山水之间,似乎少了一丝‘气’的流转。访友之‘意’有了,但‘趣’稍显不足。若能让人物姿态更生动些,或是增添些许生活细节,比如童子烹茶、溪边垂钓,或许更能体现‘访’的闲适与‘友’的温情,使画面更具生机。”
她这番点评,并非吹毛求疵,而是真正点出了文人画容易陷入的“重意轻形”、稍显呆板的通病。
沈知微愣住了,她原本以为林晏清最多说些“笔墨酣畅”、“意境高远”的套话,没想到竟真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她看着画中那略显模式化的人物,再回想林晏清的话,竟觉得颇有道理。
“……王妃所言,确有道理。”沈知微语气复杂地承认,看向林晏清的目光少了几分之前的清高,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没想到王妃于画道也有如此见解。”
“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林晏清淡淡一笑,将画轴卷起递还给她。
沈知微接过画轴,却没有立刻告辞的意思。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林晏清挑眉,静待下文。
“听闻王妃与贺兰将军府的筝小姐交好?”沈知微问道,语气似乎有些迟疑。
林晏清心中微动,沈知微怎么会突然问起贺兰筝?“算不得深交,只是偶有往来。沈小姐为何问起这个?”
沈知微抿了抿唇,低声道:“不瞒王妃,家父与贺兰老将军在朝政上有些……分歧。知微听闻贺兰小姐性子刚烈,担心……担心她会因父辈之事,对知微有所误会。王妃若能从中转圜一二,知微感激不尽。”
原来是为了这个。林晏清看着沈知微,她这话半真半假。沈祭酒与贺兰老将军政见不合是事实,但沈知微突然来请她做和事佬,恐怕没那么简单。是想借机探听她与贺兰筝的关系?还是想将她卷入朝臣的纷争?
“沈小姐多虑了。”林晏清神色不变,“贺兰小姐性情爽直,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朝政是朝政,闺阁是闺阁,她断不会因父辈之事牵连他人。沈小姐若心存芥蒂,反倒显得小气了。”
她再次四两拨千斤,既撇清了自己,又点明了沈知微的“小气”。
沈知微脸色微红,似乎有些窘迫,起身道:“是知微想岔了。多谢王妃指点,知微告辞。”
送走沈知微,林晏清站在窗前,若有所思。沈知微今日前来,看似是为了请教画作和缓解与贺兰筝的关系,但字里行间,仍透着那股不服输的较劲,以及试图将她拉入各种复杂关系的意图。
“她倒是比之前那些沉得住气。”萧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已回了府。
林晏清转身,靠进他怀里,将沈知微的来意说了一遍,末了道:“她背后的人,倒是懂得利用她的‘才女’身份和清流家世,手段比之前那些高明些,也更难缠。”
萧煜冷哼一声:“沈祭酒那个老古板,教出的女儿也是个死心眼的。不必理会,若她再敢来烦你,本王自有办法让她安分。”
林晏清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一事:“对了,她方才似乎很在意我与贺兰筝的关系。”
萧煜眸光微闪:“贺兰老将军近来在边境布防上与几位文官争执不下,沈祭酒便是其中之一。看来,有人是想从内宅女眷这边寻找突破口了。”
林晏清了然。这盘棋,果然牵扯越来越广。她这个宸王妃,想独善其身,怕是难了。
几天后,安阳长公主府举办茶会,林晏清照例前往。席间,她果然又见到了沈知微。这一次,沈知微并未主动上前与她搭话,只是远远地坐着,与几位同样出身清流之家的小姐低声交谈,目光偶尔扫过林晏清,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
而另一位不速之客,却是那位柳依依柳小姐。她似乎已经完全从端午的尴尬中恢复过来,依旧是一副甜美娇俏的模样,穿梭在各位夫人小姐之间,言笑晏晏。见到林晏清,她依旧热情地上前行礼问安,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妃娘娘今日这身衣裳真好看,这料子怕是江南新到的云锦吧?”柳依依笑着奉承。
林晏清淡然应对:“柳小姐好眼力。”
柳依依仿佛看不出林晏清的冷淡,依旧凑在她身边,说些京中趣闻,或是“不经意”地提起哪位小姐为了“花神”评选下了何等苦功,学了什么新才艺。
“……听说沈小姐最近苦练丹青,还特意拜了一位前朝画师的传人为师呢,真是勤奋。”柳依依说着,目光瞟向不远处的沈知微。
林晏清心中冷笑,这是想挑拨她和沈知微的关系?还是想借沈知微来给她压力?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并未接话。
柳依依自觉无趣,又说了几句,便讪讪地走开了。
茶会过半,丫鬟们奉上新做的点心。其中有一碟芙蓉糕,做得格外精致,形状宛如盛开的芙蓉花,花瓣层层叠叠,煞是好看。
柳依依拿起一块,笑着对林晏清道:“王妃尝尝这个,听说这是长公主府新来的点心师傅的拿手绝活,味道极好。”她说着,将自己手中那块递向林晏清,动作自然无比。
林晏清看着她递过来的点心,那芙蓉糕造型别致,但在花心处,似乎点缀着一小点不同于其他花瓣颜色的、更为深红的糖渍。
电光火石之间,林晏清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没有去接,而是微微一笑,对身旁侍立的丫鬟道:“这芙蓉糕确实别致,给柳小姐也换一块吧,这块似乎沾了些许灰尘。”她指着柳依依手中那块点心靠近底部、一个极其不显眼的位置说道。
柳依依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点心,那底部确实有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灰渍,若非林晏清指出,根本无人注意。
“不、不用了……”柳依依连忙将手收回,脸上笑容勉强,“是依依没注意。”她将那块芙蓉糕放回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再也没有动过。
林晏清心中冷笑,那花心处深红的糖渍,恐怕不是糖那么简单吧?柳依依,还真是贼心不死,手段却也越发拙劣了。
经此一事,柳依依彻底安分下来,直到茶会结束,都没再往林晏清身边凑。
回府的马车上,林晏清揉着额角。沈知微的暗中较劲,柳依依的拙劣算计……这些“情敌”们,如同雨后春笋,一茬接一茬,真是让人不得安生。
萧煜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若是厌烦,以后这些宴会,推了便是。”
林晏清摇摇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们既然冲着我来了,避而不见反倒显得怯懦。”她看向萧煜,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况且,我也想看看,她们到底还能玩出多少花样。”
这京城后宅的风,看来是注定无法平静了。而她,也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下一次,无论来的是沈知微般的“文斗”,还是柳依依般的“暗算”,她都照单全收。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她绝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