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开始,就对纪玄昭那种深入田间地头、与泥腿子混在一起的务实做法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自己是天命之子,是注定要指点江山的人物,岂能做这等琐碎卑微之事?
他将自己关在府衙内,日日研读从现代记忆里抄来的“兵法”与“治世策论”,写出了一篇又一篇华而不实的文章,以彰显自己的功绩。
当瘟疫爆发时,他更是将“明哲保身”发挥到了极致。他下令自己的亲兵将院子守得水泄不通,任何人不得靠近,每日用艾草熏燎三遍,连饮水都是从自家带来的井里取的。
他看着纪玄昭在疫区里忙得脚不沾地,心中满是不屑。
“愚蠢。身为朝廷大员,万金之躯,岂能亲涉险地?若是染了病,岂非辜负圣恩?”他对着自己的幕僚,摇头晃脑地评价道,“为将者,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似他这般事必躬亲,不过一将之勇,匹夫之才。”
然而,随着纪玄昭的声望在青州百姓中越来越高,甚至有人为他立起了长生牌位,周荣升坐不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再这么“运筹帷幄”下去,所有的功劳都要被纪玄昭一个人抢光了。
于是,这位“天命之子”做出了一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他要亲自去疫区“慰问”百姓,展现自己的亲民姿态,收拢一波人心。
他不顾所有人的劝阻,穿上最华丽的官服,带着一群亲兵,大张旗鼓地前往隔离区。他拒绝戴上大夫们分发的、浸泡过药水的口罩,认为那有损官威。
他站在隔离区外,对着里面形容枯槁的病患们,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讲。内容无非是“朝廷没有忘记你们”、“圣上心系尔等”,空洞而乏味。
就在他唾沫横飞之际,一名重症的病患,猛地咳出了一口带血的浓痰,飞沫不偏不倚,溅在了周荣升华美的官袍上。
周荣升的演讲戛然而止。
“啊。”他发出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现场。
回到府衙,他立刻将那件好不容易得到的官袍烧掉,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烈酒擦拭了十几遍身体。
然而,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
三天后,周荣升开始高烧不退。
他病倒了。
他感染了瘟疫。
这个自诩为世界主角的穿越者,在真正的灾难面前,不堪一击。他躺在病床上,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在无尽的痛苦与恐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现代,那个平凡、普通,却安稳健康的自己。
他开始胡言乱语,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词:“主角……剧本……Npc……怎么会这样……”
纪玄昭得知消息时,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按照规矩,将他隔离。派个大夫过去,尽力医治便是。”
他没有半分幸灾乐祸。在他眼中,周荣升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一个被自己的狂妄与愚蠢反噬的可怜虫。
他甚至懒得在他身上,多浪费一丝一毫的情绪。
处理完手头的公务,纪玄昭回到房中。烛光下,他从贴身的行囊里,取出一封已经有些褶皱的信。
那是宋千千在他离京前,交到他手里的。
信中,除了叮嘱他注意身体,还隐晦地提了一句:“青州之事,看似天灾,实则人祸。官场风波,远比瘟疫更烈。夫君此行,功高足以震主,誉满足以招妒。归京之日,便是风暴来临之时。万望谨慎,切记,京中诸事,有妾身在。”
当时的他,只以为是寻常的叮咛。
可如今,经历了粮价案、瘟疫,再回看这封信,纪玄昭只觉得背脊发凉。
他的妻子,究竟看到了多远的未来?
她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将信纸凑到烛火前,看着它化为灰烬。窗外,夜色深沉。他知道,青州的战役即将结束,但京城里,一场真正属于他和她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当青州瘟疫被彻底平定的捷报,八百里加急送抵京城时,整个朝堂都为之震动。
蝗灾,瘟疫。
这在历朝历代,都是足以动摇国本、让帝王下罪己诏的滔天大祸。然而,在纪玄昭的手中,却被举重若轻地化解了。
皇帝龙颜大悦,在朝堂之上,毫不吝啬地对纪玄昭大加赞赏,称其为“国之栋梁,社稷之臣”。
相比之下,一同前往青州的周荣升,则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不仅毫无建树,反而因愚蠢自大而染上瘟疫,若不是纪玄昭派去的大夫医术高明,恐怕已经成了一具枯骨。即便如此,这场大病也耗空了他的根基,整个人瘦得脱了相,形容枯槁,再无半分昔日的张扬。
他被几个小吏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送回了京城,直接被永宁侯府的人接走,连宫门都未能踏入半步。迎接他的,是一纸休书,和一个被关在偏院、即将临盆的宋娇娇。两个自作聪明的“重生者”和“穿越者”,最终以一种极为狼狈的方式,殊途同归。
而纪玄昭,则享受到了英雄凯旋的最高礼遇。
他回京之日,皇帝亲派太子出城三十里相迎,京中百姓自发夹道欢迎,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纪大人”,响彻云霄。
纪府门前,宋千千一袭素雅的湖蓝色长裙,静静地站在台阶下。
当纪玄昭的马车停稳,他一身风尘,从车上走下时,四目相对,万语千言,都化作了无声的默契。
他瘦了,也黑了,但那双眼睛,却比离京时更加明亮、深邃,如同淬炼过的星辰。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周围所有的喧嚣和欢呼,仿佛都在这一刻退去。
他的眼中,只剩下她一人的倒影。
“我回来了。”他走到她面前,声音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却无比沉稳。
“欢迎夫君回家。”宋千千微微一笑,屈膝行礼。
他伸手,自然而然地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那掌心的温度,滚烫而有力。
“府里……辛苦你了。”他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感激。在青州的日日夜夜,他无数次地回想她信中的话语,回想她那神乎其神的布局。他知道,没有她,就没有青州的胜利,更没有他今日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