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迈不出去。
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病床上的沈翠芬。
她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额头上还贴着一片湿毛巾,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
他的心猛地一沉——没了孩子……
她那么盼着这个孩子,怀了快六个月了,每天摸着肚子说话,夜里还会笑着醒来。
可现在,一切都没了。
等她醒过来,发现自己肚子里空了,得有多痛啊?
那不是普通的痛,是剜心挖肺的痛,是连魂都被抽走的痛。
按理说,他这个当丈夫的,本该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让她知道还有人在。
可……
小水还在外面,薇薇还那么小,两个孩子都在等他,他怎能不管?
他们是他的骨肉,是他活着的牵挂。
宋聿安看透了他内心的挣扎,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
她没再催,只是轻轻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你留下,她醒了看见你,反而更难受。”
她的声音低而稳,带着一种久经风霜的沉静,“你现在在,她只会更伤心,觉得自己没用,觉得对不起你。你先走吧,让她清静清静。我在这儿,不会让她出事的。”
他这才慢慢点了点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张了张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明天来看她。”
他说得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挤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愧疚和无奈。
宋聿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转身,脚步沉重地朝门口走去。
门没关严,留下了一道缝隙,她站在原地,顺着手掌推开的门缝往外瞅——
果不其然,小水真的站在楼道尽头的窗边。
她瘦小的身影缩在墙角,双手抱臂,头低垂着。
一看到周大军走出来,她猛地转过身去,动作慌乱得几乎绊倒自己。
紧接着,她抬手飞快地抹了把眼睛,湿漉漉的手指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水痕,然后她咬紧嘴唇,撒腿就往楼梯口跑,脚步凌乱,像是怕被人追上。
周大军一眼就看见了她。
他心头一紧,立刻追了上去,边跑边喊:“小水!等等!”
可小水没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了,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只想躲进黑暗里。
宋聿安默默看着这一幕,轻轻地叹了口气。
唉……
这孩子,心里苦得说不出,却偏偏还要强撑着懂事。
她缓缓关上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墙上的挂钟滴答走动。
环顾四周,其他三张床都空着,床单平整,枕头上没有压痕,像是从没住过人。
整个房间只剩她和沈翠芬。
她从角落搬了张小木凳子,轻轻放在病床边,坐了下来,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始终没离开沈翠芬的脸。
她守着她,一动不动,等着她睁眼,等着她醒来。
麻醉的劲儿一点一点退去,像潮水退去后留下湿漉漉的沙地。
沈翠芬的手指先是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然后眼皮开始颤动,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拉扯着。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眼神空洞而迷茫,像是刚从一场漫长而混沌的大梦里被人硬生生拽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肚子里却空荡荡的,冷得发慌。
她努力回忆,却只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画面——医院走廊的灯光,护士急促的脚步,周大军焦急的脸,然后是剧烈的疼痛,再然后……
一片黑暗。
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有点模糊了,只隐约记得一个声音在叫她“翠芬”,可那声音又那么遥远,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雾。
宋聿安的心瞬间揪紧了。
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她几乎要落泪。
重生一回,她本以为自己能护住家人,能避开那些曾经撕心裂肺的痛。
可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还是让沈翠芬因为她,再次经历了流产的劫难。
她明明可以拦住周大军,可以早一步赶到医院,可以多叮嘱几句……
可她迟了。
她又错过了。
“翠芬,娘在这儿呢。”
她轻轻握住沈翠芬冰凉的手,声音温柔却带着哽咽,“你看看我,跟娘说句话,好不好?娘在这儿,不怕了,不怕了……”
沈翠芬慢慢地转过头,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
她望着宋聿安,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像枯井一样,没有光。
一滴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顺着鬓角流进枕头,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她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可声音却轻得像风里飘摇的叶子,几乎听不清:“娘……孩子……没了。”
村里好多媳妇都丢过娃。
宋聿安自己年轻时也经历过一次。
那种心被挖空的感觉,像五脏六腑被人一寸寸掏出来,痛得喘不上气。
当妈的,最怕的就是这个。
她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赶紧伸手去握沈翠芬的手,可那手冰凉得吓人,指尖发白,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是已经死过一次。
“你还小,才二十三,身子还结实。”
她努力稳住声音,可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以后……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这话连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她知道,这种时候,“以后”是世界上最没用的词。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
说“别伤心”?
说“没什么大不了”?
这些话在失去孩子的母亲面前,轻飘得像尘埃。
沈翠芬没回应,也没再说话。
她只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回头,重新盯着天花板。
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泛黄的水渍,形状像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
她就那么看着,眼神空洞,仿佛要把自己看进那片苍白里。
宋聿安坐在那儿,心里翻江倒海。
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人最痛的时候,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沉默。
她错在哪儿?
她明明知道沈翠芬出事了,却没拦住周大军,让他走了。
她在儿子和儿媳之间,又一次选了儿子。
她在人前,永远是那个“贤惠大度”的婆婆,可私底下,她又一次让沈翠芬独自承受了所有。
这回,她又输了。
输给自己的犹豫,输给旧日的偏心,输给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婆家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