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晃了一下,但他没倒,稳住了。
他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走吧……去手术室门口等。”
宋聿安点点头,伸手去扶他的胳膊。
指尖刚碰到他的衣袖,两人都忽然顿了一下。
空气好像静止了一瞬。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开来。
怪得很。
算上前世今生,宋聿安都快四十年没碰过这个儿子了——那个在她心里,死了两次的人。
四十年,整整两个二十年,仿佛命运的轮回,将她推回同一个起点,却又带来了无法言说的沉重。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脸上带着熟悉的、却已略显陌生的轮廓。
那双眼睛,像极了小时候的模样,却比记忆中多了一层风霜。
不过周大军这人暖心,一瞧宋聿安那模样,就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她站在那里,肩膀微微发颤,眼神飘忽不定,像是想靠近,又不敢真的上前。
他心下一软,没多说什么,直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粗糙、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像是一道无声的承诺。
他轻声说:“娘,走吧。”
宋聿安盯着他眼睛,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恍惚——记忆像被风掀起的旧照片,一页页翻飞。
她都快忘了,这个儿子平时话不多,从不争不抢,也不曾大声抱怨过一句,可总把所有重担扛在肩上。
他的肩膀不宽,却像一座山,默默承受着整个家的风雨。
他不是不痛,而是痛得太久,习惯了把苦咽下去。
上辈子她就没心疼过他。
那时她眼里只有周努力的成绩单、只有几个小的哭闹着要糖吃,唯独忘了那个在灶台边默默添柴火、在雨夜里替弟弟背书包的儿子。
老话说,哭得响的孩子有奶吃,可周大军从不哭。
他像一株沉默的草,在角落里静静生长,即使被踩弯了腰,也从不发出一声哀鸣。
他太乖了,乖得让人心慌,乖得让人忘了他也只是个孩子。
正因这份懂事,全家上下,从她宋聿安,到周努力,再到几个小的,甚至老周家那帮亲戚,都把他当个随时能挤血的血袋子。
谁有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周大军;谁缺钱,张口就让他拿;谁受了委屈,也让他退让。
可从来没人问过他累不累,痛不痛。
嘴上念叨的永远是:“你是老大,你得扛事。”
“你得照顾弟弟。”
“你得体谅父母。”
“你得让着家里人。”
这些话像铁链,一圈圈缠在他身上,越缠越紧,直至他喘不过气。
“对不起……”
宋聿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这两个字,压了她几十年,如今终于说了出来,却带着千斤的重量。
她不是为别的事道歉,而是为自己这一生的冷漠、忽略和偏心道歉。
周大军一愣,眉头微微皱起,以为她是嫌自己记不起过去的事添了麻烦,心里一阵愧疚,立马摇头:“娘,别这么说。要不是我失忆,哪来这些事?错在我。”
他语气温和,眼神坦诚,没有一丝埋怨。
可正是这份无条件的体谅,让宋聿安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
宋聿安嘴唇发抖,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手背上,冰凉。
她抬手胡乱擦了两下,可泪水却越擦越多。
抬头一看,小水站在前头,咬着嘴唇,眼睛红红的,像棵风雨里不肯低头的小树。
她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仿佛在用全部力气撑住这片天,不让它塌下来。
“边江,你脸白得吓人,你干嘛去了?”
小水二话不说,赶紧把周大军拉到一边,语气又急又心疼。
她伸手扶着他坐下,指尖触到他的手臂时,发现他的手冷得像冰。
她皱眉,声音压低:“你是不是又去献血了?你明知道你贫血!”
宋聿安抬手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她整了整头发,指尖微颤,却强迫自己镇定。
她没喊他,也没回头,转身就朝手术室走。
她知道他受了伤,可她更知道,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过去,才能真正面对。
可周大军还是跟来了。
他脚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走得坚定。
小水拦不住,气得直跺脚,板着脸,一路跟在后头。
走廊的灯光冷白,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沉默地叠在一起,像是命运早已将他们绑在一起,再难分开。
血送得及时,输完血,周大军的血压稳了。
护士换药时松了口气,低声说:“幸好送得快,不然真有危险。”
而沈翠芬的各项生命指标也都逐渐平复,脸上的青灰褪去,呼吸变得平稳。
她被护士推了出来,盖着薄被,像睡着了一般安静。
护士推着病床,宋聿安立刻上前帮忙扶稳床沿。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还在昏迷中的沈翠芬。
可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也伸到了床边。
那只手青筋微凸,指节粗大,是男人的手。
她一偏头,看见周大军正盯着沈翠芬——那张脸,白得像雨里打蔫的木兰花,唇色浅淡,睫毛轻颤,安静得让人心里发闷。
他的眼神很深,藏着说不出的情绪。
那不是简单的关切,而是一种近乎自责的痛,仿佛沈翠芬所承受的每一丝痛苦,都该由他来承担。
护士推着床进病房,宋聿安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灯光下,小水还站在原地,没动。
她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那副模样,让宋聿安心头一紧,却终究没有上前安慰。
换床、检查、交代注意事项,一切井然有序。
护士把药递过来,语气温和:“病人失血多,医生开了补铁片,一次两片,一天三次,饭后服用,你们记得按时给。”
宋聿安接过药,塑料药袋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响声。
她低头看了一眼,随手塞进柜子里,动作随意得像是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柜门合上的那一瞬,她的眼皮跳了跳,仿佛心里某个角落,被这轻飘飘的一塞,狠狠撞了一下。
“小水还在外头等你呢。你家孩子还小,先送他回家吧,翠芬我来守着。”
周大军听了这话,站在原地却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