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翠芬就这么躺着,一句话没再吭。
她闭上眼,呼吸微弱得像快熄灭的烛火。
可当宋聿安端着从食堂买来的热粥走进来,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吹凉了递到她嘴边时,她还是慢慢张开了嘴,勉强咽下了几口。
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在吞石头。
可她还是吃了。
不是因为饿,而是怕娘操心。
她不想让娘再为自己流泪了。
宋聿安花了一点钱,加了个陪护床,就睡在病房的边上。
床很窄,垫子薄得几乎能感觉到铁架的冰凉。
她翻来覆去,眼睛又酸又涩,像被砂纸磨过一般,可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昨晚的事,是沈翠芬那双空洞的眼睛,是她蜷缩在病床上的样子,像一片被风吹干的叶子,毫无生气。
她想闭眼,可一闭眼,眼前就是女儿那张惨白的脸,还有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我不要了”。
整晚,沈翠芬都在偷偷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抽泣都没有。
只有肩膀微微地发颤,像是被寒风吹动的枯枝,细微却持续不断。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指甲泛白,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进耳朵里,湿了一片。
宋聿安躺在旁边,听着那细微的颤抖声,听着那压抑到极致的呼吸,一夜没合眼。
她几次想伸手去抱她,可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她怕一碰,这孩子就碎了。
天刚亮,天边刚泛出鱼肚白,窗外的树影还模糊成一片灰。
宋聿安就悄悄起身,端起脸盆去水房打了温水。
她动作很轻,怕吵醒沈翠芬,可当她端着水回来时,却发现沈翠芬还是那个姿势躺着,一夜没动过。
被子盖到胸口,眼睛睁着,望着天花板,眼神空茫,像是丢了魂。
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心像碎成了千万片,散在地上,摊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能再这样了!
宋聿安心里猛地一揪,一股怒火和心疼混在一起冲上脑门。
她不能看着女儿这样毁了自己,不能看着她在这张床上躺到死。
她把盆重重地放在地上,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抓起搭在盆边的毛巾,浸在热水里,拧干,走到床前。
她蹲下身,轻轻给沈翠芬擦脸,动作起初很柔,像是怕碰疼了她。
可擦着擦着,手上的力道重了起来,声音也硬了起来,带着不容反驳的严厉:
“你记不记得,上次高考那会儿,我去给你买水,碰见了周大军?”
“他那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上全是疤,站在街角发呆。”
“后来才知道,他被洪水冲走了,漂了老远,三天三夜,最后被一个叫小水的姑娘救了。”
“她住在山沟里的村子,没电,没信号,连身份证都没有。”
“她把周大军背回家,一勺一勺喂他喝米汤,整整救了半个月。”
“他啥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你,不记得我,不记得自己姓啥叫啥。”
“医生说他是创伤性失忆,脑子被水泡坏了,记忆断了片。”
“小水给他改了名字,说从今往后就叫边江,意思是‘从江里来的命’。”
“她说,过去死了,新的人生从头开始。”
沈翠芬的眼珠动了一下,缓缓地转过来,盯着宋聿安的脸。
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点光,像是黑夜里忽然闪了一下火苗。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闭上了。
宋聿安不敢看她,低下头,继续擦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那些看不见的伤痕都擦掉。
她的声音低了些,却依旧坚定:“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
“你别怪他,行吗?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沈翠芬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我不怪他……”
她说完这三个字,眼里又涌上一层水光,可她咬着牙,没让眼泪再掉下来。
宋聿安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声音有点发抖:“现在……他和小水在一起了。”
“他们在山里搭了个小木屋,种菜养鸡,日子过得苦,可踏实。”
“他们俩……还有了孩子。小水上个月做了检查,说是男孩。”
“对边江来说,那边才是家。咱们……都是外人。”
她话音一落,脑子里忽然闪过昨晚的事——
周大军突然盯着沈翠芬的手臂,盯着她手腕上的那道旧疤,神情一怔。
然后他说:“这血型……我好像记得。”
他盯着沈翠芬的脸,眼神像在翻一本旧相册,一页一页,慢慢翻开。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移开了目光。
可宋聿安咬紧牙,没提。
她知道,有些事,说破了就是伤口撒盐。
她不能让沈翠芬抱着一丝希望,然后再被彻底打碎。
毛巾被她扔进水盆,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她伸手进去拧干,水滴顺着指缝流下,滴在地板上。
她把毛巾整整齐齐叠好,放回椅背,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我前天在派出所,听警察说起过……重婚罪。”
她低声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什么。
“小水和周大军……还没领证。”
“他们那儿偏远,没户籍系统,结婚靠的是村里人作证,红布一搭就算成亲。”
“法律上,他还是你的丈夫。”
宋聿安把帕子搭在椅背,转过身,直直地盯着沈翠芬的眼睛。
她的眼神里没有犹豫,只有一种母亲特有的决绝和坚定:
“周大军的身份证、户口本、所有证件都在咱们这儿。”
“他现在是‘死人’,失踪多年,没办销户。”
“你要是不想认命,不想就这样放过他……娘替你撑腰。”
“咱们可以告他重婚,可以让他回到你身边,可以……重新开始。”
沈翠芬的手指来回绞着衣角,指节发白,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她的脸扭曲了一下,像是内心在剧烈挣扎,那挣扎几乎要从皮肤下溢出来。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始终没落下来。
可她没多想,几秒后就低下了头,声音轻得像风:
“娘,我孩子没了。医生说……流干净了。”
“小水肚子里,还带着大军的骨肉。我不能让她孩子一出生就没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