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璇玑轻轻点了点头,没有丝毫异议。
她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比任何人都清楚,王承宗的个人生死,对于这场战役的宏大结局而言,已然无足轻重。
真正的战争,在岐沟关的炮声响起之前,就已经分出了胜负。
“指挥官,我将即刻返回洛阳,向参谋总部汇报战况,并协调下一阶段的行动。”
王璇玑眼神平静地望着拓跋晴,语气带着一种计划顺利执行后的从容淡定。
“好。”
拓跋晴用力点了下头,将那面断旗随手丢给一名亲卫,目光越过跪满山谷的降卒,投向了更远的地方,“这里,就交给我了。”
随着王璇玑的身影消失在山坡后,岐沟关的喧嚣似乎也随之远去。
天眼系统的镜头这片血与火交织的峡谷急速拉升,越过连绵的山脉,掠过尘土飞扬的官道,最终聚焦在战场后方数十里外,一处临时开辟出的、庞大而有序的营地。
这里,是岐沟关战役的心脏——前进补给基地与野战医院。
战争的交响乐,在这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乐章。没有撕心裂肺的喊杀,只有一种冰冷而高效的韵律。
战斗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第一批后勤部队就已经驱赶着骡马,牵引着一辆辆标准化设计的四轮辎重车,沿着预先勘定好的安全路线,驶入了战场边缘。这些车辆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的宣告。
车厢是统一尺寸的带锁铁皮木箱,外面用白漆喷涂着清晰的阿拉伯数字编号,从“弹药-07-步”到“炮弹-03-榴”,一目了然。
一名后勤军官手持清单,对着编号大声呼喝,早已等候在此的炮兵部队弹药手们立刻蜂拥而上。
“咔哒”一声,铁箱的锁扣被打开,露出了里面整齐码放的“货物”。那并非传统意义上散装的火药和铅弹,而是一个个用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圆柱体——定装弹药。
药包与弹丸被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分量精准,尺寸划一。
炮兵们无需再临时称量火药,也无需费力地将弹丸与药包分别塞入炮膛。他们只需领取、搬运、撕开油纸,然后以一种近乎机械化的流畅动作,将弹药推入炮膛。
整个补充过程快如流水,与远处战场上仍在飘荡的硝烟和零星的哀嚎,形成了一种冷酷而高效的对比
。一名来自成德军的降将,被俘后押解至此,看到这一幕,眼神中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
他面无人色,喃喃自语:“天……天兵……这非人力所能及……”
他所理解的战争,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民夫如蚁,是漫长而混乱的补给线。而眼前这番景象,更像是一家运转精密的工坊,只不过,它生产的是死亡。
与弹药补给区那冰冷的效率相比,营地的另一侧,则展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紧张与肃穆。
一片片巨大的白色帐篷被迅速支起,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格外醒目。
每顶大帐的顶端,都飘扬着一面绣有鲜明红色十字的旗帜。这在唐人眼中颇为怪异的符号,此刻却成了无数濒死士兵眼中,最后的希望图腾。
这里,便是由林昭君亲手建立并主持的野战医院。
伤员如同潮水般从前线被抬下来,担架上的人呻吟着,鲜血浸透了简陋的包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汗臭。然而,这股混乱的洪流在抵达第一顶帐篷前,就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所梳理。
“分类哨”——这是林昭君从李唐那里学来的新名词。
几名受过严格培训的卫生员站在这里,他们的眼神冷静而锐利,动作迅速而不带丝毫犹豫。他们快速检查每一名伤员的伤势、呼吸和脉搏,然后从腰间的布袋里,取出不同颜色的布条,系在伤员的手腕上。
红色,代表危重,必须立刻送往手术帐。
黄色,代表重伤,需要尽快处理,但尚能等待。
绿色,代表轻伤,可以自行前往护理区接受包扎。
黑色……则意味着回天乏术,只能送往临终关怀区,给予最后的尊严。
这种看似冷酷无情的分类,却是在有限的医疗资源下,拯救最多生命的最优解。
“下一个!左腿股动脉破裂,失血性休克!红色!”
一名卫生员高声喊道,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呼喊而显得有些沙哑。
担架立刻被两名辅兵抬起,飞奔向中央那顶最大的帐篷——手术帐。
帐内,十几张简易手术台并排摆放,数盏由大型反光镜汇聚烛光而成的“无影灯”,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
林昭君此时就站在这片光明的中心,她的身上套着一件白色的罩袍,头发被严密地包裹在头巾里,脸上戴着一个简易的口罩,只露出一双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睛。
她的神情专注到了极致,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剪开!压迫止血!”
她的声音清脆而果决。
一名助手立刻用一把在沸水中煮过的剪刀,剪开了伤兵的裤腿。另一名助手则用消毒过的纱布,死死按住伤口上方的动脉搏动点。
“钳子,探针,缝合线。”
林昭君伸出手,头也不回。
她使用的所有金属器械,都在一旁的大锅里经过了长时间的高温蒸煮。这是李唐教给她的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理念——消毒。
在她的手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瓷碗,里面盛着一些淡黄色的粉末。
这便是西北研究院耗费巨大心力,从特定霉菌中提纯出来的“青霉素粉剂”,对外则宣称为“金疮神散”。此物的产量极其稀少,每一克都堪比黄金,只用于最关键的感染创口处理。
林昭君的动作快而稳,她用探针清理掉伤口中的碎骨和烂肉,找到破裂的血管断端,然后用闪烁着寒光的血管钳精准夹住。
穿针,引线,结扎……一系列在当世人看来如同巫术般的操作,在她手中却显得行云流水。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珍贵的“金疮神散”均匀撒在创口上,再用干净的纱布层层包扎。
“下一个!”
做完一台手术,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擦拭额头的汗水,立刻转向了下一名危重伤员。
在旁边的护理区,气氛同样忙碌。
这里是女子大学医学院学员们的战场。这些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少女们,此刻都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脸上不见了娇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使命感淬炼出的坚毅。
她们或许手法还很生疏,包扎的绷带打得不够美观,但她们每一个人都严格遵循着林昭君制定的护理流程。
用煮沸过的盐水清洗伤口,用干净的布巾擦干,涂抹伤药,更换绷带,按照医嘱定时给伤员喂水喂药,细心观察他们的体温和呼吸,并用炭笔在木板上做下简单的记录。
这种前所未有的专业照护,让那些从尸山血海里被拖出来的汉子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们中的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被如此温柔地对待过。
一名年轻的成德军俘虏兵,在混战中被流弹击穿了腹部,肠子都流了出来。按照旧例,他早已是个死人。然而,他也被系上了红色的布条,被抬进了那顶神奇的白色大帐。
当他从麻醉的昏沉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干净的草垫上,腹部的剧痛变成了一种可以忍受的酸胀。
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女正端着一碗温热的米汤,用木勺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嘴边。
“你醒了?林医官说你暂时不能吃干的,先喝点流食。”
少女的声音很轻,很柔。
俘虏兵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
他看到了旁边躺着的,是一名穿着新军军服的伤兵,得到的也是一模一样的照料。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了两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他不懂什么叫“人道主义”,但他用身体感受到了,在这支可怕的军队里,生命似乎有着不一样的价值。
如果说野战医院是拯救生命的“静脉”,那么,连接着整个战场的,则是一条流淌着钢铁与物资的“动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