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桐花巷白日的喧嚣与骚动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渐渐沉淀,只剩下皎洁的月光无声地流淌在青灰的屋瓦之上,给斑驳的墙壁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辉。
巷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归于沉寂,唯有几家窗户还亮着摇曳的灯火,如同暗夜中眨动的眼睛,闪烁着关于未来、关于补偿、关于分割的种种思量。
李家豆腐坊里,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豆浆的清香与卤水的微涩。
李开基和胡秀英并排躺在老旧的雕花木床上,床板随着呼吸轻轻发出“吱呀”的声响,两人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帐顶上投下细碎的光影,胡秀英望着漆黑的帐顶,辗转反侧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爹,你说这桐花巷要是真拆了……那补偿款,还有安置房,该怎么分啊?”
她不怕拆迁带来的变动,这些年住惯了老房子,虽然简陋,但邻里和睦,日子也算安稳。
可她心里最犯怵的,是拆迁背后可能引发的家庭纷争。
多少人家为了一块地闹得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
李开基沉默了片刻,黑暗中,旱烟袋的火星明明灭灭,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颊。他吸了一口旱烟,缓缓吐出烟圈,声音沉稳得像脚下的青石板:“锦荣和柄荣,都是我们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能厚此薄彼。”
他顿了顿,像是在仔细权衡,“锦荣虽然接了赵家的药铺,搬出去住了,但定豪、定杰是咱李家的亲孙子,姓李,也常回来看我们,跟前伺候的日子也不少。柄荣和金兰是孝顺,一直跟着我们住,帮着打理豆腐坊,春仙和定伟还小,也多亏了他们细心照看。”
胡秀英听着丈夫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心里的忧虑稍稍缓解了些。她知道丈夫一向公道,不会偏私任何一个儿子。
“真要分,也得尽量公平,不能寒了任何一个的心。”
李开基又吸了一口旱烟,烟杆敲击炕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具体怎么分,还得等政策下来再说,现在瞎琢磨也没用。咱们做父母的,只盼着孩子们能和和气气的,日子越过越好。”
胡秀英“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却踏实了许多。有丈夫这句话,她相信不管最后补偿多少,兄弟俩都不会闹僵。
与此同时,惠民药铺的后堂里,灯火依旧明亮。赵玉梅坐在桌边,手里纳着鞋底,针线在布料上穿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丈夫李锦荣坐在对面,正在盘点今天的账目,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着,却掩不住两人之间的默契。
等李锦荣算完账,收起算盘,赵玉梅才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向他,语气平静却坚定:“锦荣,我听巷子里的人都在说拆迁的事,要是家里豆腐坊那边真有拆迁补偿,咱们……就别要了。”
李锦荣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着妻子:“玉梅,这是为啥?那也是咱们该得的一份啊。”
“咱们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的。”赵玉梅微微一笑,眼神里满是通透。
“我嫁过来,没在爹娘跟前伺候几天,药铺这边生意忙,家里的事也顾不上太多,定豪定杰两个皮猴子,调皮捣蛋的,也多亏了爹娘和金兰帮着照看。咱们这心里,本来就亏欠着他们。再说,爹娘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柄荣他们日子过得也不宽裕,豆腐坊赚的都是辛苦钱,那补偿款,留给爹娘养老,再帮衬着柄荣他们,更合适。”
李锦荣握着妻子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抓药,变得有些粗糙,却格外温暖。
他心里暖融融的,又有些愧疚:“玉梅,你总是这么懂事,替别人着想。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怕你心里有想法。”
“我能有啥想法?”赵玉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爹娘身体健康,兄弟和睦,比啥都强。咱们有药铺,现在你跟山货贩子也搭上线了,山货生意也慢慢有点起色,日子能过,不缺那点补偿款。”
李锦荣重重地点点头,心里对妻子充满了感激。能娶到这样明事理、顾大局的妻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而在豆腐坊后院的西屋里,李柄荣和钟金兰也没有睡着。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照亮了屋里简单的陈设。
钟金兰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件孩子的旧衣服,正在缝补,李柄荣则坐在一旁,眉头微蹙,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沉默了许久,李柄荣终于有些犹豫地开口:“金兰,你说……要是拆迁补偿真的下来了,大哥大嫂他们……会不会觉得咱们占了便宜?”
他知道大哥大嫂明事理,但毕竟自己和父母住在一起,豆腐坊也在老宅的院子里,真要分补偿,大哥大嫂那边难免会有些想法。虽然大哥大嫂从来没说过什么,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钟金兰立刻接过话头,语气通透而真诚:“柄荣,我知道你想啥。大哥大嫂是明事理的人,但咱们不能装糊涂。爹娘一直跟着咱们住,帮衬咱们这么多,又帮着带春仙,看定伟,咱们这豆腐坊能有今天的起色,也多亏了家里这地方和爹娘的支持。大哥他们虽然不住一起,但逢年过节没少给爹娘买东西、塞钱,对春仙和定伟也疼爱得很,定豪定杰两个侄子,也常来家里帮忙,咱们不能忘了这些。”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这补偿款,要是真有了,首先得给爹娘留足养老的钱,剩下的,咱们和大哥大嫂一家一半,这样才公平,也不会让大哥大嫂觉得咱们占了便宜。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比啥都强,不能因为这点钱伤了感情。”
李柄荣听着妻子的话,心里那点微妙的纠结顿时烟消云散,踏实地点点头:“嗯,你说得对。还是你想得周到,就按你说的办。咱们不能算计这点利益,寒了大哥大嫂的心。”
钟金兰笑了笑,继续缝补衣服:“这就对了。爹娘常说,家和万事兴,咱们照着这话做准没错。”
李家的夜晚,在关于利益的思量中,流淌着的却是互相体谅、彼此亏欠却又都想让对方更好的温情。
良好的家风,如同无声的春雨,滋润着每个人的心田,在此刻彰显得淋漓尽致,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因动迁而生的种种算计与龃龉,悄然隔开。
与此同时,桐花巷另一头的小院里,孟行舟帮奶奶将卖糖水的推车艰难地挪回屋檐下。
推车的轮子有些卡顿,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到指定位置,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家里的重活累活自然都落到了他这个半大孩子身上。
回到屋里,他点亮电灯,趴在吱呀作响的旧桌子上,认真地写完了作业。
奶奶已经睡下,躺在床上发出轻微的鼾声,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
孟行舟看着奶奶布满皱纹的脸,想起前几天夜里总觉得墙外有可疑的脚步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窥伺目光,心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他想出去透透气,也想去找李定豪、朱珠他们玩一会儿,哪怕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心里也能畅快些。
于是,他像往常一样,轻轻掖了掖奶奶的被角,然后踮着脚尖,悄悄溜出了家门,关上了院门。
月色朦胧,桐花公园里树影婆娑,晚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比往日更显寂静。
公园里的路灯大多坏了,只有几盏还亮着,灯光昏暗,勉强照亮脚下的小路。孟行舟沿着熟悉的路径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公园深处他们常聚集的小亭子附近。
就在这时,意外突然发生!从旁边茂密的灌木丛里猛地窜出两个黑影,速度快得像两道闪电。
孟行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左一右两只强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嘴,胳膊也被死死箍住,动弹不得!
“别动!小兔崽子,老实点!”一个压低的、凶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浓浓的恶意,“跟我们走一趟,让你奶奶拿钱来赎你!不然就打断你的腿!”
孟行舟心中大骇,如同被惊雷劈中,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拼命挣扎,手脚胡乱挥舞,想挣脱束缚,可他一个半大孩子,力气哪里抵得过两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
那两人的胳膊像铁钳一样,死死地钳制着他,让他无法动弹分毫。
他被拖着往公园更黑暗、更偏僻的角落里走去,脚下的石子硌得他生疼,心里充满了恐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传来李定豪标志性的大嗓门,打破了公园的寂静:“行舟!你到了没?磨蹭啥呢?我们都等你半天了!”
紧接着是朱珠清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孟行舟?你在哪儿呢?快出来啊!”
原来,李定豪和朱珠早就到了小亭子,等了半天也没见孟行舟来,便想着四处找找他。
那两个歹徒显然没料到这么晚还有别的孩子来,动作猛地一僵,脸上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孟行舟趁此机会,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低头,狠狠咬在了捂着他嘴的那只手上!
“啊!疼死我了!”那人吃痛,手一松,发出一声痛呼。
“定豪!朱珠!救命!有坏人!他们要绑架我!”孟行舟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用变调的声音嘶喊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急切。
李定豪和朱珠闻声一愣,随即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当他们看到孟行舟被两个陌生男人死死挟持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
但李定豪素来胆大机灵,临危不乱,他知道现在害怕没用,必须想办法救孟行舟。
他立刻扯开嗓子大喊:“来人啊!抓坏人啊!有人绑架小孩啦!”一边喊,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树枝,就往那两个黑影砸去。
朱珠也反应过来,跟着尖叫起来:“救命啊!有坏人!快来人啊!”她的声音又尖又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远远地传了出去。
两个歹徒又惊又怒,没想到这两个孩子不仅不怕,还敢呼救、反抗。
其中一人死死按住挣扎的孟行舟,另一人恶狠狠地朝李定豪和朱珠冲过来,面目狰狞地吼道:“小兔崽子,找死!”想吓退他们。
孩子们年纪小,力气不济,根本不是对手,眼看就要吃亏。孟行舟心里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继续拼命挣扎,希望能拖延时间。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束猛地照射过来,精准地打在那个冲向孩子们的歹徒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同时,一声威严有力的断喝响起:“干什么的!住手!”
是安邦!他今晚休假,送蔡金妮回到桐花巷口,两人正站在巷口低声说着话,隐约听到公园里传来孩子异常的尖叫和呼救声。
职业本能让他立刻警觉起来,来不及多想,便对蔡金妮说了句“你待在这里别动”,然后拔腿就往公园里冲,正好撞见这惊险的一幕。
那歹徒被强光一照,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住,动作顿时一滞。
安邦身手矫健,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上前去,趁歹徒不备,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歹徒的痛呼,安邦顺势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利落地将其制服。
另一个挟持孟行舟的歹徒见同伙被抓,又见来人身手不凡,一看就是练家子,心知不妙,哪里还敢恋战,慌忙松开孟行舟,转身就想往黑暗的树林里逃窜。
“站住!别跑!”安邦厉声道,同时将制住的歹徒交给闻声赶来的、住在公园附近的几个街坊看管,“麻烦大家帮我看住他,别让他跑了!”
街坊们早就被孩子们的呼救声吸引过来,纷纷点头:“安警官,你放心去吧!我们一定看好他!”
安邦说完,立刻快步追了上去。他常年锻炼,身体素质极好,跑得又快又稳,很快就拉近了与歹徒的距离。
那歹徒慌不择路,跑得跌跌撞撞,眼看就要被追上,情急之下,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后扔。
安邦侧身躲过,趁机加速,一把抓住歹徒的后领,用力往后一拽,歹徒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安邦立刻上前,将其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孟行舟脱困后,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飞奔过来的李定豪和朱珠连忙扶住。
三个孩子吓得小脸煞白,浑身发抖,心脏怦怦直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蔡金妮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又惊又怕,连忙将三个孩子揽到身边,轻轻拍着他们的后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警察叔叔来了,坏人被抓住了,你们安全了。”
孟行舟紧紧攥着蔡金妮的衣角,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后怕。他看着被制服的歹徒,又看了看安邦,心里充满了感激。
不多时,安邦押着那个企图逃跑的歹徒回来了。在街坊们的帮助下,两个意图绑架勒索的歹徒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安邦简单询问了孟行舟事情的经过,又安抚了三个孩子一番,让街坊们帮忙送他们回家,自己则跟着去了派出所处理后续事宜。
经过派出所的初步审讯,这两人正是附近游手好闲的混混。他们听闻桐花巷要拆迁,按人口补偿的谣言后,便动了歪心思。
孟行舟家只有孤寡祖孙两人,看起来最好欺负,他们便盯上了孟家,企图铤而走险,绑架孟行舟勒索钱财。没想到计划还没得逞,就被及时赶到的安邦和孩子们的呼救声坏了好事。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因为孩子们的机警呼救和安邦的及时出现而成功化解。
孟行舟回到家里,看着熟睡的奶奶,后怕不已,紧紧攥住了拳头。
他知道,动迁带来的,不仅仅是生活的变动和对未来的期许,还有潜藏在暗处的危险和人心的叵测。
而经过今夜,他对那位总是沉默却格外可靠的安邦叔叔,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如果不是安邦叔叔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另一边,安邦处理完派出所的事情,送蔡金妮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方才的惊险场景还在脑海中回荡,让气氛有些凝重。
走到蔡金妮家门口,蔡金妮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安邦,眼神里满是感激:“谢谢你,安邦。要不是你……那三个孩子恐怕就危险了。”
“职责所在,不用谢。”安邦言简意赅,语气依旧沉稳,但看向蔡金妮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与关切,“最近巷子里不太平,拆迁的消息传出来后,各种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你……晚上尽量别一个人出门,要是有事要出去,记得跟我说一声,我送你。”
蔡金妮脸颊微微一红,轻轻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你。你也注意安全。”
安邦“嗯”了一声,看着蔡金妮走进院子,关上院门,才转身离开。
夜色深沉,月光依旧笼罩着桐花巷。李家的灯光下,流淌着温暖和睦的家风,让人心里暖意融融;而公园的暗影处,刚刚上演了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让人惊心动魄。桐花巷的这个夜晚,从未如此复杂而漫长。但好在,总有温暖在默默守护,也总有光明,能及时刺破黑暗,带来希望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