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迁的惊雷在桐花巷炸响后,余波尚未平息,各种真假难辨的小道消息便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夏夜的风带着凉意穿过巷弄,不仅卷起地上的落叶,更将那些添油加醋的传言吹得沸沸扬扬,像带着毒刺的藤蔓,在居民们惶惑不安的心田里疯狂滋生,悄悄扭曲着邻里间原本和睦的关系,也撩拨着人性深处潜藏的贪婪与恶意。
起初,只是有人私下里猜测补偿标准。“我听我远房表哥说,他之前住的巷子拆迁,是按房屋面积算的,一平赔多少,明码标价。”
卖菜的蔡大发蹲在菜摊后,压低声音跟隔壁修鞋的老王说道,手里的秤杆无意识地晃悠着。
可没过两天,就有了新的说法。“不对不对!”来送货的王屠户光着膀子,在肉铺门口跟围拢来的街坊大声嚷嚷,“我二舅子在城建局有熟人,他说这次补偿不光看面积,还得看户口本上的人口数!人多就能多拿补偿,说不定还能多分一套房!”
这话一出,巷子里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原本没太在意人口数的家庭,纷纷回家翻出户口本,一遍遍清点人数,盘算着能多拿多少好处。
更有甚者,开始动起了歪心思,琢磨着能不能在动迁登记前,把亲戚家的孩子户口迁过来,或者赶紧办个结婚证,多添一口人。
紧接着,又有关于商铺补偿的传言流传开来。“临街的铺面可值钱了!”退休教师老周的侄子在街道办打杂,他带来的消息让商户们人心浮动,“
普通住宅和营业中的铺面,补偿标准差着一大截呢!要是能把自家住宅临时改成商铺,挂个招牌、摆点货,到时候说不定能多拿不少钱!”
这个说法让不少居民动了心。住在巷子中段的张大妈,原本把自家一间偏房租给了外地来的打工者,听说后当即找借口收回了房子,连夜在门口挂起了“小卖部”的招牌,摆上了几箱饮料和一些零食,虽然门可罗雀,却依旧天天守着,盼着能被认定为商铺。
还有些人家,干脆在自家窗户上贴起了“服装代购”“家电维修”的纸条,想尽办法蹭上“商铺”的边。
更离谱的是,有传言说街道为了尽快推进动迁工作,会对特殊困难家庭、孤寡老弱给予额外照顾。
“我听说,孤寡老人或者家里有残疾人的,不仅补偿款能多给,分房的时候还能优先选楼层好、位置佳的!”
这话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整条巷子,让那些原本就觉得自己吃亏的人心里更不平衡,也让一些真正有困难的家庭,成了别人嫉妒的对象。
这些流言真假难辨,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原本还带着离愁别绪的邻里讨论,慢慢变了味道,开始掺杂进精明的算计和赤裸的嫉妒。
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如今碰面时,眼神里多了几分试探和戒备,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情况被别人摸清,又或者错过了什么重要的“内幕消息”。
孟婆婆和她那个沉默寡言的孙子孟行舟,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成了某些阴暗目光聚焦的对象。
孟家住在巷尾,那座老屋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青砖灰瓦,虽然有些破旧,面积却着实不小,前后还有个小院子。
孟婆婆今年快七十了,身体一直不太好,常年靠卖烤红薯勉强维持生计。
孟行舟刚上小学三年级,父母在前线牺牲,祖孙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在有些人看来,这祖孙俩无依无靠,孟婆婆年迈体弱,孟行舟还是个半大孩子,根本没有能力守护这份“家业”,简直就是一块摆在明处、缺乏守护的“肥肉”。
尤其是那些动了歪心思的人,更是把孟家的房子当成了觊觎的目标,暗地里盘算着怎么才能从中分一杯羹。
“你说孟家那老房子,面积那么大,要是按人头算,他们祖孙俩也拿不了多少。”巷子里的吴二婶跟孙大妈凑在一起,压低声音嘀咕,“要是能想办法把咱们家孩子的户口迁过去,说不定就能多拿点补偿。”
孙大妈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孟婆婆那人看着老实,骨子里却倔得很,怕是不好说话。”
“这有什么难的?”吴二婶眼睛一转,露出一丝算计的神色,“孟婆婆身体不好,孟行舟又小,到时候动迁办的人来了,咱们多说说好话,再稍微‘意思’一下,说不定就能成。”
她们的谈话,被路过的孟行舟无意间听到了。少年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又冷又疼。
他没有作声,只是攥紧了拳头,默默地加快脚步回了家。他知道,人心险恶,这场动迁,不仅要夺走他们赖以生存的家,还要让他们面对这些不怀好意的算计。
那天夜里,月色昏暗,巷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孟行舟起夜,刚走到院子里,就隐约听到院墙外有压低的说话声和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他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地贴近门缝,借着微弱的月光往外看。
只见两个黑影在他家院墙外徘徊,一边走一边用手比划着房屋的轮廓,嘴里还低声说着什么。
那两个身影看着有些眼熟,像是巷子里的两个闲散人员,平日里就游手好闲,爱占小便宜。
“……就这老两口……不对,是一老一小,好拿捏……”其中一个黑影压低声音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面积不小,要是能……起码多这个数……”另一个黑影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声音里满是赤裸裸的算计。
模糊的话语顺着夜风飘进来,像一条条毒蛇,钻进孟行舟的耳朵里,让他浑身发冷,清瘦的身体因愤怒和一丝恐惧而微微发抖。
他知道,这些人是冲着他家的房子来的,是想在动迁中占便宜,甚至可能会用一些不正当的手段。
孟行舟没有声张,他知道自己人小力薄,跟他们硬拼肯定吃亏。
他默默退回屋里,小心翼翼地将顶门杠又加固了些,然后走到奶奶的床边,看着奶奶熟睡的脸庞,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奶奶,保护好这个家。
那一晚,他躺在奶奶身边,睁着眼睛直到天亮,脑海里反复回想那两个黑影的模样和他们说的话,心里充满了不安和焦虑。
他知道,他和奶奶平静而艰难的生活,因为这场动迁,被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
同样感受到危机的还有尤亮。他的糕点店在桐花巷临街的位置,生意一直不错,不仅是他和妹妹尤甜甜的主要生计来源,更是他辛苦多年创下的基业。
动迁的消息传来后,他表面上看似平静,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他知道,动迁的复杂程度远超他的想象,不仅补偿标准不明朗,还可能面临各种明枪暗箭,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去了解情况,为自己和妹妹争取最大的利益。
他想到了两个能帮上忙的亲戚:一个是在街道办有点关系的司机舅舅田红军,另一个是在机械厂工会工作、消息灵通的大姨田红霞。这两个人,一个熟悉基层办事流程,一个人脉广、消息灵,说不定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找了个下午,尤亮提前关了糕点店的门,精心挑选了两盒刚做好的招牌糕点,一盒桂花糕,一盒核桃酥,都是舅舅和大姨爱吃的。他先去了舅舅田红军家,舅舅家住在离花城客运站不远的一个老居民区,房子不大,但收拾得挺干净。
见到外甥突然来访,田红军倒是挺热情,连忙招呼他进屋坐,还泡了一杯热茶。“亮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店里不忙吗?”田红军笑着问道,目光落在尤亮手里的糕点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满意。
尤亮坐下后,喝了一口茶,开门见山地说道:“舅,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关于桐花巷动迁的事。你在客运站工作,又在街道办有朋友,肯定比我们知道得多,能不能给我透个底?”
一提到桐花巷动迁,田红军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他嘬了嘬牙花子,叹了口气:“唉,亮子,不瞒你说,这事儿现在乱得很!我确实听到了不少风声,但具体的政策细则,上面根本没下来,街道里的人也都在猜测,没一个准信。”
尤亮心里一沉,追问道:“那补偿标准呢?是按面积算,还是按人口算?商铺和住宅的补偿差距大吗?”
“这就更不好说了!”田红军摇了摇头,“有说按面积的,有说按人口的,还有说两者结合的。商铺的补偿肯定比住宅高,这是肯定的,但具体高多少,谁也不知道。现在各种传言满天飞,都是没影的事。”
他顿了顿,看着尤亮凝重的脸色,压低声音说道:“亮子,听舅一句劝,别着急,船到桥头自然直。这补偿标准没定,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该走动的关系也得走动,到时候分房、算钱,里头门道多着呢!多跟动迁办的人搞好关系,没坏处。”
尤亮听着舅舅的话,心里并没踏实多少,反而更添了一层迷雾。他知道舅舅的性格,爱贪小便宜,说话也没个准头,从他这里根本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他又跟舅舅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从舅舅家出来,尤亮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大姨田红霞家。大姨和大姨夫在机械厂厂工会工作了十几年,见识广,为人也正直,说话比舅舅直白得多。大姨家住在棉纺厂的职工家属院,环境比舅舅家好一些。
见到尤亮,田红霞也是十分热情,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还让表姐去买水果。“亮子,你妹妹甜甜还好吗?最近有没有受什么委屈?”田红霞一直很心疼尤甜甜,知道她从小没了父母,跟着哥哥长大不容易。
“大姨,甜甜挺好的,就是最近动迁的事,有点担心。”尤亮说道,然后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大姨。
田红霞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她沉吟了片刻,压低声音说道:“亮子,你们巷子这事儿,动静不小,我在厂里也听不少人议论。我托人打听了一下,补偿方案确实有好几套,还在上面扯皮呢,没最终定下来。”
她看着尤亮,语气诚恳地说:“但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像你家那种临街的铺面,位置好,一直在营业,补偿肯定比普通住宅高不少。可正因为这样,眼红的人不会少,你一定要小心,别让人钻了空子。”
尤亮点了点头,心里沉甸甸的:“大姨,我知道,就是现在心里没底,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慌,”田红霞叹了口气,“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店里的账目、营业执照这些东西都整理好,保存妥当,这些都是证明你商铺合法经营的重要依据。还有,千万别听那些传言,乱改房子或者迁户口什么的,到时候不仅没用,还可能惹一身麻烦。”
她顿了顿,又说道:“有什么消息,大姨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你也别一个人扛着,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跟大姨说,咱们一起想办法。”
虽然没能得到确切的补偿标准,但尤亮心里大致有了谱。动迁这事,水深得很,不仅要面对明面上的政策变动,更要防着暗地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他谢过大姨,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回了桐花巷。
而就在桐花巷人心浮动之际,隔壁清水巷也上演着一幕活生生的闹剧。清水巷与桐花巷相邻,同样在这次的动迁范围内。巷子里自从两年前刘彩凤给自己戴了一顶绿帽子又死了以后,赖福贵一直游手好闲,靠着打零工和偶尔偷鸡摸狗过日子,日子过得十分拮据。
听到按人口补偿的传言后,赖福贵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心里打起了算盘。他琢磨着,自己孤身一人,户口上就他和赖天赐两个人,补偿肯定多不了。
要是能赶紧娶个媳妇,再带个孩子,户口上就多了两口人,到时候就能多拿不少补偿款,说不定还能多分一套房。
说干就干,赖福贵托人在更偏远的乡下物色了一个寡妇。
那寡妇名叫王桂英,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日子过得也很艰难,听说赖福贵家要拆迁,能多拿补偿,便动了心。
两人没见过几次面,也没什么感情基础,只谈妥了彩礼和动迁后的补偿分配,便以惊人的速度领了结婚证。
婚礼办得仓促而潦草,就在赖福贵那间破旧的小屋里,请了几个邻居简单吃了顿饭,就算完事了。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清水巷和桐花巷,几乎成了两条巷子居民的笑谈。
大家都知道,赖福贵娶媳妇根本不是为了过日子,而是为了多拿动迁补偿,这种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婚姻,注定不会长久。
但赖福贵不在乎别人的嘲笑,他反而得意洋洋,逢人便算自己多了两口人,能多拿多少平米的补偿,能多分多少钱。
他每天都美滋滋地盘算着未来的好日子,对王桂英和她的儿子也还算客气,只不过那客气里,带着明显的功利色彩。
可赖福贵的儿子赖天赐,对此却闷闷不乐。赖天赐今年十二岁,性格阴郁孤僻,从小因为母亲偷情,父亲游手好闲、家庭贫困,经常被周遭的孩子嘲笑排挤,心里早就埋下了自卑和怨恨的种子。
他原本就觉得这个家已经够糟糕了,如今父亲又凭空娶了个女人,还带了个孩子来分走原本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心里的不满和怨恨更是愈演愈烈。
他看着王桂英母子在自家屋里进进出出,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喜欢王桂英,也不喜欢那个陌生的小男孩,总觉得他们是来抢自己东西的。
尤其是看到父亲对王桂英母子和颜悦色,对自己却依旧漠不关心,他心里的嫉恨更是扭曲到了极点。
而尤家兄妹,在赖天赐那狭隘的心里,早已成了他嫉恨的靶子。
他和尤家兄妹都是偷人事件的受害者,现在一个踏实肯干、生意红火,一个游手好闲、前途渺茫。
尤亮不仅把糕点店经营得有声有色,还把妹妹尤甜甜照顾得很好,让她虽然沉默寡言,却干净整洁、清秀可人。
而自己呢?父亲不靠谱,家里一贫如洗,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更别说像尤亮那样有自己的事业了。
这种强烈的对比,让赖天赐心里的不平衡感越来越强烈,对尤亮和尤甜甜的怨恨也越来越深。
如今动迁在即,看到尤家那位置不错、生意红火的铺面,再对比自家鸡飞狗跳、全靠算计补偿款过日子的现状,赖天赐心里那股无名火更是烧得旺盛。
他觉得上天不公,要不是尤长贵勾搭自己母亲,自己现在不会这么惨,为什么尤亮就能拥有这一切,而自己却只能过这样的日子。
每天放学回家,赖天赐都会缩在清水巷的角落里,用阴沉的目光窥伺着桐花巷的动向,尤其是尤家糕点店那扇时常关闭的门。
他看着尤亮忙碌的身影,看着尤甜甜偶尔出来买东西的样子,心里的怨恨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
他开始盘算着,能不能在动迁的时候,给尤家找点麻烦,让他们也不好过。
或许,这样能让他心里那扭曲的嫉妒,得到一丝病态的满足。
谣言还在继续发酵,人心还在不断异动。桐花巷的天空,被动迁的阴云笼罩得严严实实,其下暗流汹涌。
善意与恶意在交织,守护与掠夺在碰撞,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盘算着,挣扎着。
孟家祖孙的夜晚不再平静,每一次敲门声都让他们心惊胆战;尤亮的眉头锁得更紧,他不仅要应对政策的不确定性,还要防备着暗处的算计;而新的威胁,正从隔壁巷子悄然滋生,赖天赐那阴沉的目光,像一把藏在暗处的刀子,随时可能刺向毫无防备的尤家兄妹。
这一切,都预示着,桐花巷的动迁之路,注定不会平坦。更大的风波,更激烈的冲突,还在后头等着他们。而那些被谣言和贪婪扭曲的人心,终将在这场时代的变革中,经历最残酷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