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带来的阴云并未立刻散去,反而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林府上下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压力之中。
林文正与林清晏书房议事的时间明显变长,烛火常至深夜方熄。
云疏依旧守在书房外,如同往日一样安静。
这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偏房内的云疏并未沉睡,他呼吸轻缓,耳目却比平日更加警觉。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如同细微的蛛网,缠绕在他心头。
自从那日钦差到访,他便觉得这宁静的夜色下,仿佛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衣袂摩擦声,从县衙后宅书房的方向隐约传来!
不是府中护卫巡逻的规律脚步声,更像是一种刻意放轻的、鬼祟的挪动。
云疏双目骤然睁开,眼中睡意全无,只剩下冰锥般的锐利。
他如同暗夜中的灵猫,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甚至未曾点燃灯烛,只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迅速套上那身便于行动的青布短打。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闪,便融入了浓重的夜色里,朝着书房方向疾掠而去,脚步轻盈得落足无声。
书房外,一个黑影正伏在窗下,似乎在窥探室内,又像是在寻找潜入的时机。
云疏眼神一冷,并未出声喝问。在这种时候,任何打草惊蛇都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
他屏住呼吸,借助庭院中假山树木的阴影,如同幽灵般悄然靠近。
就在那黑影似乎确定了什么,准备有所动作的刹那,云疏动了!
他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骤然发力,速度快得只在黑暗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他没有选择擒拿,而是直接一记迅猛而精准的手刀,带着破空之声,直劈向对方的后颈!
那黑影显然也是个练家子,感应到身后恶风不善,仓促间猛地向前翻滚,险险避开这致命一击,却也因此显得颇为狼狈。
云疏一击不中,毫不停滞,揉身再上!拳脚如同疾风骤雨,招招狠辣,直攻对方要害,逼得那黑影只能狼狈招架,根本无暇他顾,更别提潜入书房了。
黑暗中,只听得见拳脚相交的闷响和那黑影压抑的、吃痛的闷哼。
云疏的招式没有任何花哨,全是韩师傅所授的、经过千锤百炼的实战技巧,融合了他自身在街头挣扎求存时练就的狠厉。
他目光冰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此人进到书房,绝不能让他得逞!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林家竟有如此难缠的高手,而且出手如此果决狠辣,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已落了下风,肩胛和肋下各中了一记重手,剧痛钻心。
心知今夜任务无法完成,再纠缠下去恐怕自身难保,黑影虚晃一招,拼着硬受云疏一记扫腿,借力向后急退,随即一个鹞子翻身,迅速消失在围墙外的黑暗之中。
云疏并未追击。穷寇莫追的道理他懂,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确保此地安全,以及……公子是否被惊动。
他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调整着体内因剧烈打斗而翻腾的气息,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确认再无其他潜伏者。
也就在这时,公子的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
林清晏手持一盏烛台,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惊疑与担忧。
他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打斗声。烛光映照下,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庭院中独立的身影,以及那身影周围尚未完全平息的肃杀之气。
“云疏!”林清晏心头一紧,立刻快步上前,也顾不上询问贼人情况,烛台凑近,急切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视。
“你怎么样?可有受伤?”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手便想去拉云疏的胳膊仔细查看。
云疏在门开的瞬间,周身那冷冽的气息便迅速收敛。
他看着公子因担忧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看着他向自己伸来的、骨节分明的手,心头猛地一颤。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渴望,让他想要靠近那温暖的光源,想要感受那指尖可能带来的安抚。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然而,几乎是同时,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僭越”和“亵渎”的恐慌,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
他怎么能……怎么能用刚刚与人搏杀过的、可能还沾着尘污与戾气的手,去触碰公子?
他猛地后退了半步,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丝仓促,巧妙地避开了林清晏伸来的手,微微垂下头,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摁在低垂的眼睫之下,声音刻意维持着平稳:
“公子放心,小人无事。只是个窥探的毛贼,身手寻常,已经被驱走了。”
他轻描淡写,将一场凶险的搏杀说成了微不足道的驱逐。
林清晏却不信他这话,目光敏锐地落在他右侧小腿的裤脚上——
那里,被对方挣扎时锋利的靴边或是暗藏的利器划开了一道口子,隐约可见里面一道细细的血痕。
“还说没事!”林清晏的语气瞬间带上了明显的责备,更多的却是后怕与心疼,那心疼如此真切,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不由分说地再次上前,这次直接抓住了云疏的手腕,那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跟我进来!”
他将云疏拉进温暖明亮的书房,按坐在自己平日读书的宽大椅子上。
林文正也闻声走了过来,面色凝重地看着云疏腿上的伤,沉声问:“可知是何人所为?”
云疏依旧垂着头,恭敬回答:“对方蒙面,身手利落,不像普通贼人。一击不中便立刻远遁,未曾留下线索。但其目标明确,应是冲着书房来的。”
他隐瞒了对方身手高强和自己几乎下了死手的事实,不想让老爷和公子过于忧心。
林文正眉头锁得更紧,陷入了沉思。
而林清晏已经迅速取来了清水、干净的白布和金疮药。
他竟直接半跪在云疏面前,不顾地上的凉意,小心翼翼地卷起他那被划破的裤脚。
这个姿势让云疏浑身一僵,几乎要弹起来。
“公子!不可……”
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让公子为他屈膝,这比任何伤口都让他感到无措和……一种难以承受的罪责感。
“别动。”林清晏头也没抬,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用手轻轻固定住云疏下意识想缩回的腿,另一只手拿着蘸湿的软布,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那道细长的血痕。
烛光下,公子专注的侧脸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拂过云疏小腿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般的痒意。
云疏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跳如擂鼓。
他既贪恋这片刻的、被珍视的温柔,又无比恐惧这过于亲近的距离会暴露自己内心深处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他只能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看林清晏,视线落在自己紧紧抓住椅子边缘、指节泛白的手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下次再遇此事,定要先示警,莫要再一个人逞强。”
林清晏一边仔细地将清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一边低声嘱咐,声音里带着未散的后怕。
“若对方人多,或者带有兵刃,你一个人如何应付?你若……你若真有闪失,我……”
后面的话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担忧与恐惧,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云疏垂眸,看着公子为他忙碌的样子,看着他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显示着担忧的唇线,感受着那指尖传来的、带着轻微颤抖的、无比温柔的触感。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酸涩,再次凶猛地冲击着他牢固的心防。
他为了守护这个人,可以毫不犹豫地以身犯险,可以变得冷厉如刀。
而这个人,却在事后因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皮外伤,如此紧张失措。
他甘愿做他最锋利的刃,最坚固的盾;而他,则会是他刃与盾之后,最柔软的软肋,与最温暖的归处。
“云疏记下了。”云疏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温顺,眼神坚定而沉稳地郑重承诺:
“公子放心,云疏心中有数。定会……先护好自己,再护公子周全。”
这一次,他没有说“小人的命是公子的”,而是说“先护好自己”。
这细微的变化,让林清晏微微一愣。
他清晰地看到了云疏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坚定与成长,一股巨大的欣慰和某种更加深沉难言的情感涌上心头,彻底冲散了他眸中残余的惊惧。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林清晏为云疏包扎好伤口,指尖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无意识地在那细白的棉布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云疏刚刚稍有平复的心跳再次失控。
他几乎能感觉到公子指尖的温度透过棉布,烙印在皮肤上,滚烫得吓人。
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那只手,将脸颊贴上去的冲动,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掌心会是何等的温暖干燥。
这念头让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猛地收紧抓住椅沿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用尽全力才遏制住这荒唐的、亵渎的冲动。他不能,他不配。
林清晏似乎并未察觉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抬起头,目光柔和地落在云疏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
“记住你说的话。你的安危,于我而言,同样重要。”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云疏心上最坚硬的壳。
他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更深地低下头,从喉咙里溢出一个极轻的、带着哽咽尾音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