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后,云疏利用跟随林清晏出入以及自己习武夜巡的便利,不动声色地留意着所有可疑的迹象,尤其是与那位张钦差相关的任何风吹草动。
云疏注意到,近日县衙附近似乎多了些陌生面孔,看似寻常百姓,眼神却过于活络。
他还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打听林文正往年经手的旧案,尤其是几桩曾得罪过当地豪强的案子。
这些零星的发现,如同散落在迷雾中的幽光,虽然微弱,却足以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张隐约的、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拢的网,而网的中心,便是林家。
这让云疏更加的焦灼不安。
然而钦差张文远最终离开了县城,那份无形的压力似乎也随之散去。
林府上下悄然松了一口气,连庭院中那几株被前几日风雨打蔫的石榴花,也重新挺立起了花苞,仿佛预示着阴霾的过去。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清晏正在书房接待一位来访的同窗,姓陈,是县学中与他志趣相投、关系颇为融洽的友人之一。
两人就着一篇关乎漕运利弊的策论文章讨论得兴致勃勃。
陈公子性情爽朗,言辞犀利,林清晏亦是思维敏捷,引经据典。
两人时而因观点相合而击节赞叹,时而因见解不同而据理力争,书房内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的谈笑声,气氛热烈。
云疏守在书房门外,靠着冰凉的廊柱,身姿依旧挺拔,目光却有些空茫地落在院中那棵日益茂盛的桂花树上。
里面传来的每一个字、每一阵笑声,都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
他听到陈公子朗声笑道:“清晏兄此番见解,直指漕运积弊之根本,可谓一针见血!‘改实物为折色,减漕船之耗’,此策若行,必利国利民!佩服佩服!”
他又听到林清晏带着愉悦的回应,声音清越:“陈兄过誉了,不过是拾人牙慧,略作引申罢了。倒是陈兄关于‘疏通运河,鼓励商运’的补充,更为周全切实。”
这些策论内容,云疏大多听不明白,只觉得那些“漕运”、“折色”、“商运”的词汇遥远而陌生。
他能听懂的,是那笑声里的畅快,是那种棋逢对手、思想碰撞的兴奋与投契。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如同初春的藤蔓,带着细微的刺,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口,慢慢收紧。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憋闷和......难以启齿的失落。
公子与他在一起时,多是安静的。
或是温言教导他识字,一笔一划,极有耐心;或是偶尔问及他的衣食冷暖,语气关切;即便是考较他武艺进展,也多是沉稳的指点。
他从未见过公子与同龄人如此畅快淋漓、毫无负担地交谈,那是一种他无法融入、甚至无法理解的热闹与精神层面的共鸣。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些微的刺痛,才让他从那莫名的情绪中稍稍挣脱。
他觉得自己这种心绪来得毫无道理,甚至有些......卑劣和僭越。
公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身为随从,本该为公子能结交如此良友而感到高兴才是。
可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却顽固地盘桓不去。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公子的世界很大,广阔如星空,有经世济民的抱负,有诗词歌赋的雅趣,有很多他触及不到的角落,也有很多......能在学识见解上与公子并肩同行、让他展露如此明亮笑容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丝隐秘而持久的恐慌。
他像一头守护着自己唯一宝藏的幼兽,既因宝藏被他人欣赏而隐隐骄傲,又因害怕被比下去、被取代而感到不安和焦躁。
他想占有公子全部的注意,却又深知自己的身份和局限,那点萌动的妄念只能被死死压在心底,化作更深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内的讨论声渐歇,陈公子终于起身告辞,林清晏亲自将他送至院门口,两人又站在门口寒暄了几句。
云疏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垂下眼睑,恢复到平日的沉静姿态,仿佛刚才那些翻涌的心潮从未存在过。
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略显僵硬的站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送走客人,林清晏转身往回走,目光习惯性地落在廊下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他看到云疏依旧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却比平时更显沉默,低垂的侧脸在午后的光影下勾勒出一道略显孤寂落寞的线条,仿佛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林清晏脚步微顿,心中了然。他并非迟钝之人,尤其是对云疏的情绪,他总是格外敏感。
方才与同窗畅谈时,他便隐约感觉到门外那道注视的目光比平日更加专注,也更加......安静。
他缓步走过去,并未直接回书房,而是在云疏面前停下。
“云疏。”他轻声唤道,声音比平时更加温和。
云疏闻声抬头,对上林清晏清澈而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有些意外,连忙应道:
“公子?”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事。
林清晏看着他,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和那微微泛红的耳根。
他唇角牵起一抹了然又带着些许可笑意味的弧度,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只容易受惊、却又固执得可爱的小兽:
“陈兄学识渊博,与他讨论文章,总能有所获益,自是与他多言。”
他先是客观地评价了一句,随即话锋轻轻一转,目光专注地落在云疏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与安抚:
“可你不同。”
他顿了顿,清晰地看到云疏因他这句话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那墨黑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期待。
林清晏的心软了一下,继续道,语气愈发坚定:
“云疏,无论来往何人,谈论何事,你才是一直在我身边的人,无人可比。”
这话如同带着温度的涓流,瞬间融化了云疏心头所有冰封的藤蔓和尖刺。
他猛地怔住,瞳孔微缩,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随即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酸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的热流,轰然冲上头顶,让他整张脸连同脖颈都迅速漫上一层绯红,连呼吸都滞住了。
公子......看出来了?看出了他那点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和逾矩的别扭与失落?
而且,公子说......他才是“一直”在身边的人,“无人可比”。
这四个字,像是最珍贵的许诺,精准地落在他最不安的地方,将他从那种即将被排除在外的恐慌中牢牢地拉了回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强烈安心感和隐秘独占欲的满足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阴霾。
他想紧紧抓住这一刻,抓住公子这句话,却又因这过于汹涌的情绪和心底根深蒂固的身份界限而感到惶恐,下意识地想要退缩,将这份悸动藏得更深。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或许是想道谢,或许是想保证,却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哽咽得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
最终,他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低哑而坚定的单音:
“......嗯。”
所有的汹涌心绪,无尽的忠诚,以及那刚刚破土、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依赖与眷恋,都融在了这一个字里。
林清晏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笑意更深,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与怜惜。
他知道这孩子心思重,有些心结非一日可解,但他愿意用时间和行动,一点点让他安心。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拂落他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片极小落叶,动作轻柔,如同对待一件独一无二的珍宝。
“走吧,陪我去书房。”他语气如常地转身,仿佛刚才那句足以在云疏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方才那篇策论,关于漕工安置的部分,我倒是想起你前几日提过的市井见闻,或许另有一番见解。”
云疏看着他的背影,感受着肩头残留的、公子指尖拂过的微痒触感,那触感仿佛带着电流,一路蔓延至心底。
心跳依旧失序,脸颊的热度也未消退,但他默默跟上公子的步伐,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那份因外人而起的酸涩与失落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悄然生根发芽、再也无法忽视的认知——
他在公子心中,是特殊的,是无可替代的“一直”和“无人可比”。
这种认知,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