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的喧嚣仿佛还在昨日,林府却很快被一层无形的阴云笼罩。
那日宴席间,一位面容冷峻、自称是途经此地的京官,言语不多,目光却数次若有似无地扫过主位的林文正。
那眼神不似欣赏,倒像是在评估着什么。
林文正为官多年,自然察觉到了这审视的目光,但他行得正坐得直,只当是寻常官场交际,并未过分在意。
倒是一直侍立在林清晏身后的云疏,自那人入场起,眉头便几不可查地蹙起。
他久在底层挣扎,对恶意和审视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那人看似随意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站位,将林清晏的身形更严密地纳入自己视线的余光范围内,如同沉默的哨兵。
离席时那人曾与林文正有过短暂的交谈。
旁人看来或许只是寻常的官场寒暄,但一直侍立在林清晏身后的云疏,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投向林文正那意味深长的一瞥——
那目光中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和居高临下的挑剔。
不过几日,一个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县城官场漾开涟漪——
那位曾在宴席上露过面的冷面官员,竟是京城新晋得势的吏部官员张文远,此次南下,明为考察民情,实则有暗中纠察地方吏治之权!
消息传来,林文正心中虽坦荡,却也知需谨慎应对,立刻整肃衣冠,前往驿馆拜见。
公堂之上,气氛肃穆。
张文远端坐主位,听着林文正条理清晰地禀报本县政务,面上看不出喜怒。
当林文正提及为安抚因去岁水患而涌入的流民,已依律上报并暂缓了部分赋税征收,同时恳请朝廷酌情拨发粮种以助其恢复生产时,张文远终于缓缓开口。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京官特有的疏离与威压:“林县令,赋税乃国之血脉,岂可轻易延缓?你口口声声为民请命,可知此例一开,若各地纷纷效仿,朝廷法度威严何在?”
林文正不卑不亢,拱手道:“张大人明鉴。下官并非罔顾法度,实乃因地制宜。流民安置不稳,则地方不宁,若强行催逼,恐生事端。
暂缓赋税,予民生息,待其安定,来年税收方能更有保障。且恳请粮种,亦是助其尽快恢复生产,长远来看,于国于民皆是有利。”
“长远?”张文远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林县令倒是深谋远虑。只怕这‘长远’未至,朝廷的亏空已是迫在眉睫。如今国库并不宽裕,各地都伸着手,若都似你这般‘权宜’,朝廷体统岂不成了空谈?”
他话语绵里藏针,暗指林文正罔顾大局,博取虚名。
恰在此时,林清晏奉父命前来公堂,呈交一份关于流民安置具体细则的补充文书,他步入堂内,恰好听到张文远这番隐含指责的言论。
见父亲神色凝重,林清晏心中一股意气涌上。
他稳住心神,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朗:“晚生林清晏,见过张大人。冒昧插言,关于流民安置,晚生或可补充一二。”
张文远目光扫过他,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讲。”
“谢大人。”林清晏直起身,目光澄澈,毫无惧色地迎上张文远的视线。
“家父所为,或许在大人看来有违常例。然,《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治理地方,首要在于安民。流民亦是陛下子民,若使其衣食无着,流离失所,乃至铤而走险,岂非更损朝廷威严,动摇社稷根基?”
他顿了顿,继续道:“家父暂缓赋税,并非抗税,而是权宜之计,旨在培植税源。请求粮种,更是‘授人以渔’之举。
若能使流民安居乐业,纳入户籍,则将来税赋人口皆可增长,此乃利在长远。
若只因拘泥于成法,坐视民生凋敝,方是真正的失职。晚生愚见,请大人三思。”
他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条理清晰,既维护了父亲,又点明了利害关系,姿态不卑不亢。
张文远被他这番不卑不亢的辩白堵得一滞,脸色微沉。
他盯着林清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意,冷笑道:
“好个伶牙俐齿的林公子!年纪轻轻,对政务倒是见解颇深。却不知这县令之位,是由令尊坐着,还是由你来坐?”
这话已是近乎人身攻击的训斥,极不客气。
一直如同影子般立在林清晏身后半步的云疏,在张文远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总是低垂的墨黑眸子里,此刻再无平日的温顺沉静,而是迸射出一种冰冷锐利的光芒,如同护主的幼狼露出了獠牙,死死地钉在张文远身上。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绷紧如弓,右手下意识地虚按在腰间——
那里虽无兵刃,却是一个习武之人本能戒备的姿态。
他不在乎对方是什么钦差大臣,他只听到这人用如此轻蔑侮辱的语气对待公子和林大人。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在他胸中翻涌,周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林清晏感受到身后骤然升腾起的冰冷气场,心中一紧,生怕云疏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妥之举。
他立刻微微侧身,用一个极细微的动作,将手臂向后挡了挡,示意云疏冷静。
同时,他面上依旧维持着士子的风骨,对张文远再次拱手,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晚生不敢妄议政务,只是身为人子,不忍见家父为国为民之心遭曲解,故而陈述事实。若有失言,甘受大人责罚。
然,安顿流民,稳固地方,乃父母官职责所在,家父与下官同僚,皆问心无愧。”
他这番话,既守住了礼节,又再次申明了立场,将个人辩解上升到为官职责的高度。
张文远看着眼前这少年郎君——风骨铮然,应对得体,而他身后那清瘦少年,眼神冰冷如霜,护主之意毫不掩饰。
他知道今日难以在道理上压服对方,再纠缠下去反而有失身份,只得冷哼一声,拂袖道:
“好一个问心无愧!此事本官自有计较!退下吧!”
林清晏不再多言,躬身一礼,从容转身,带着周身寒气未散的云疏稳步退出了公堂。
走出那压抑的氛围,林清晏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他转头看向身旁依旧紧绷着身体、眼神冷冽的云疏,心中不由一暖,又有些后怕。他低声道:
“云疏,方才……多谢你。不过,那是钦差,不可冲动。”
云疏听到他的声音,周身那冰冷的气息才缓缓收敛。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未散的厉色,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却带着一丝未平的波澜:
“他……对公子无礼。” 语气简单,却道尽了他所有行动的缘由。
在他心中,评判标准简单至极——对公子好的,他便守着;对公子坏的,他便挡着,无论对方是谁。
林清晏看着他这副固执又纯粹的模样,心中因父亲被刁难而生的郁结,竟被这毫无保留的维护冲淡了不少。
他伸手,轻轻落在云疏依旧紧绷的肩头,感受到那坚实的骨骼下蕴藏的力量与决心,温声道:
“我明白。但官场之事,盘根错节,很多时候需迂回周旋,而非正面冲突。放心,父亲为官清正,根基在此,并非他三言两语所能动摇。”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面对外部的风浪时,他们已然是并肩的同盟。
云疏那不加掩饰的、近乎本能的守护,如同一道沉默而坚固的壁垒,给了他莫大的支撑。
云疏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温度和公子话语中的沉稳与信任,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弛。
他抬起头,看向林清晏,那双墨黑的眸子里,冰霜尽褪,重新清晰地映照出眼前人的身影,专注而坚定。
“嗯。”他低声应道,将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压回心底。
无论前方是明枪还是暗箭,是风波还是坦途,他都会站在这里,站在公子身侧,为他抵御一切风雨。
这是他用自己的方式选择的道路,无怨无悔。
而这共同面对压力的时刻,也让两人之间那份超越主仆的羁绊,在无声中淬炼得更加坚韧。
自公堂对峙后,张文远并未立刻发作,反倒沉寂了几日。
然而这份平静,却如同暴风雨前的压抑,更让人心绪不宁。
林府上下看似一切如常,但细微处的变化却瞒不过云疏的眼睛。
林文正书房里的灯熄得更晚,与幕僚商议公务时的语气也较往日更为低沉;苏婉如虽依旧从容持家,眉宇间却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
林清晏则更加勤勉于学业,仿佛要将所有纷杂思绪都埋首于经史子集之中。
只是他偶尔望向窗外时,那清俊的侧脸会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云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沉默地履行着随从的职责,却将警惕提到了最高。
他不再仅仅关注林清晏个人的安危,而是将感知的触角延伸至整个林府乃至县衙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