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青布马车,载着林家最后的五人,缓缓驶向城门。
车轮碾过被秋雨浸湿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重。
车内,林文正闭目不语,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疲惫与屈辱。
苏婉如紧紧握着丈夫的手,目光透过晃动的车帘,望向外面熟悉而又即将远离的街景,眼神哀戚却坚毅。
林清晏坐在父母对面,身姿依旧挺拔,但紧抿的唇线和袖中微颤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汹涌。
云疏没有坐在车内。他坚持坐在了车辕上,与车夫在一起。
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前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他的位置,既能警惕前方可能出现的任何状况,也能用身体为车内的人挡去部分风雨。
马车行至城门口附近,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最终近乎停滞。
车夫有些为难地回头禀报:“老爷,夫人……前面……前面路被堵住了。”
林清晏心中一紧,掀开车帘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怔住,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头,几乎让他窒息。
只见从城门洞开始,沿着通往城外的官道两侧,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不是官兵,不是衙役,而是这座县城的百姓!
他们扶老携幼,摩肩接踵,默默地站立在冰冷的秋雨中,手中没有横幅,没有呐喊,只有无数双眼睛,饱含着泪水、不舍、愤怒与无奈,齐刷刷地聚焦在这辆小小的、承载着他们昔日父母官的青布马车上。
人群寂静无声,只有细雨飘落的沙沙声,以及压抑的、偶尔传来的低泣声。
这无声的送别,比任何喧嚣的挽留都更具力量,仿佛一块巨大的、沉重的磐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有人认出了马车,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一位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妪,颤巍巍地走上前,将怀里捂得温热的两颗鸡蛋塞到车夫手里,声音哽咽:
“给……给林大人……路上吃……大人是好人啊……”
她的话仿佛打开了闸门。
紧接着,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汉子,提着一小袋米,不由分说地放到车辕上:
“林大人,一点心意……”
一个曾经受过林文正断案恩惠的妇人,拿着一块干净的粗布,想要递给车内的苏婉如:“夫人,擦擦雨水吧……”
几个半大的孩子,捧着还带着露水的野果,怯生生地想要靠近……
东西都不贵重,甚至有些寒酸,但那其中蕴含的情意,却重逾千斤。
“林青天冤枉!”
“林大人保重啊!”
“公子,一定要好好的!”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顿时,压抑的哭声和呼喊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响彻城门口。
“林青天保重——!”
“夫人保重——!”
“公子保重——!”
声浪一波高过一浪,汇聚成一股悲壮而温暖的洪流,冲击着冰冷的雨幕,也冲击着马车内四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林文正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猛地睁开眼,透过车帘缝隙,看着那一张张质朴而真诚的脸,看着他们在雨中哭泣呼喊,看着他们手中那些微不足道却饱含深情的“礼物”。
这位一生刚强、即使在公堂上受尽屈辱也未曾落泪的汉子,此刻,眼圈瞬间红了。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才勉强没有让那滚烫的液体滑落。他向着窗外的百姓,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个揖。
苏婉如早已泪流满面,她用手帕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向着窗外的人群,不断地点头。
林清晏跳下马车,对着黑压压的送行人群,深深拜了下去,这一拜,是为父亲的清白,是为林家的风骨,更是为这沉甸甸、暖烘烘的民心!
站在车辕旁的云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眼前这万人空巷、含泪相送的悲壮场景,看着那些平日里或许并不起眼的贩夫走卒、农夫村妇,此刻眼中真挚的情意,看着公子那深深叩拜的身影,看着老爷夫人那强忍的悲痛……
他的心中,仿佛有岩浆在翻滚,在奔涌!
那些在牢狱中承受毒打时未曾掉落的眼泪,那些在公堂上面对威胁时未曾动摇的冷静,在此刻,几乎要决堤而出。
但他死死咬着牙,将那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只有那双墨黑的眸子,亮得惊人,如同在暗夜中燃烧的星辰。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流泪的面孔,扫过那些熟悉的街景,最后,定格在身后那越来越远的、巍峨而冰冷的清远县城门楼上。
那城门,曾是他颠沛流离人生的终点,也是他温暖安宁岁月的起点。
而如今,它却成了屈辱与别离的象征。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褪去了所有属于少年的迷茫或脆弱,变得如同被淬炼过的寒铁,冰冷、坚硬、锐利,深处却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他薄唇紧抿,在心中,对着这座即将渐行渐远的城池,对着那尚未可知的未来,发出了无声却斩钉截铁的誓言:
“清远县……我一定会回来。”
“陪着公子,堂堂正正地回来。”
马车辘辘,驶出城门,将身后的哭声与城池抛在迷蒙的雨幕之中。
前路是茫茫的荒野与未知的艰辛,但云疏回望那最后一眼中蕴含的决绝,却为这悲壮的离别,注入了一丝不屈的力量与微弱的希望之光。
车辙,在泥泞的官道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蜿蜒着,通向迷茫的远方。
而身后,是无数双含泪目送的眼睛,和一座在雨幕中渐渐模糊的城池。
判决书上冰冷的“逐出本县”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们推出了熟悉的世界,却又未曾指明方向,只留下一片茫然的前路与蚀骨的寒凉。
马车在官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进了一段,车轮碾过泥泞,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仿佛是这落魄一行人心头沉重脚步的回音。
车夫是老林家的老人,此刻也是满面愁容,不时担忧地回头望一眼沉默的车厢。
车内,林文正与苏婉如相对无言,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林清晏坐在父母对面,目光落在虚空处,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抵御那汹涌而来的无力感。
映雪蜷缩在苏婉如脚边,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极力压抑着抽泣。
最终,还是苏婉如先开了口,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经过巨大打击后残存的镇定:
“老爷,如今之势,京城是万万去不得的,故里……亦无颜面。不若,我们往南走吧。”
“南下?”林文正沙哑地重复,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已然陌生的景致。
“是,”苏婉如颔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早已被泪水浸湿的帕子。
“南方多山,地广人稀。我们寻一处偏远些、花费低廉的村落,暂且安顿下来。总要……先有个能遮风挡雨、不被外人窥探的角落,让晏儿……让孩子们,能喘口气。”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现实最质朴也最无奈的考量。他们携带的银钱本就有限,经不起在繁华城镇的消耗,更经不起任何额外的风波。
偏远村落,生活虽清苦,但至少能让他们这残破的一家,获得一丝喘息之机,为不知在何方的“以后”,保留一点微弱的火种。
林文正沉默着,从一县父母官,到需要主动寻觅“低廉村落”安身的戴罪之身,这其中的云泥之别,如同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他骄傲的脊梁与灵魂。
然而,目光扫过妻子强忍悲戚却努力维持镇定的容颜,看过儿子紧抿的嘴唇和眼中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再掠过映雪那忠心追随却难掩恐惧的模样,他胸腔中那口郁结之气,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就……依夫人所言吧。”他的声音干涩,带着认命般的疲惫,也带着最后一点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决定既下,便需立刻执行。苏婉如示意马车停下。
她看向驾车的忠仆,眼中满是歉意与不舍:“林叔,送到这里便好。前路未知,不能再拖累你了。这些银钱你拿着,”
她将一份略厚于其他人的银钱塞到老车夫手中,语气恳切,“回去后,寻个安稳营生,好好过日子。”
老车夫瞬间老泪纵横,噗通跪在泥泞中:“夫人!老爷!让老奴跟着你们吧!老奴不怕吃苦!”
林文正弯腰,亲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布满老茧的手,声音沙哑却温和:
“林叔,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前路艰险,我们不能再带着你了。回去吧,替我们……看看清远县,日后若有机会……”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化作一声无言的叹息。
林叔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淌下,他死死攥住林文正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老爷……老奴赶了一辈子车,就让我再送你们一程吧……”
苏婉如红着眼眶上前,声音哽咽:“林叔,听话,回去吧……若、若真有云开月明那日,我们……我们再喝你沏的茶。”
她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最终,老车夫佝偻着身影,站在原地,对着那辆载着他侍奉了大半生的主家的青布马车,重重磕了三个头,一步三回头,涕泪交加地消失在了来路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