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悄无声息地落下,将青石板路面洇成深色。
那扇曾经象征着清廉与秩序的朱漆大门,此刻却要被贴上冰冷的封条。
林文正、林清晏和云疏,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这座已不再是“家”的府邸前。
苏婉如早已得到消息,站在府门外等候。
她没有哭泣,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勉力维持的平静,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和紧握在一起、微微颤抖的双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看着丈夫和儿子一步步走来,看着他们脸上无法掩饰的憔悴与风霜,眼中瞬间涌上水光,又被她强行逼退。
她迎上前,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轻轻握住了林文正冰凉的手,另一只手抚上林清晏的肩膀,低声道:
“回来就好,人没事就好。”
府内,得知最终判决的仆役们早已聚集在院中,人人面带悲戚,一些年轻的小丫鬟甚至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他们大多是在林家多年的老人,深知老爷夫人的为人,此刻见主家蒙受不白之冤,落得如此下场,无不感到痛心与不公。
苏婉如目光扫过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酸楚难言。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开口,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诸位。”
她一开口,院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老爷……已被罢官,林家……也不再是昔日的林家了。”
她顿了顿,压下喉头的哽咽,“承蒙诸位多年照料,林家感激不尽。然如今之势,前途未卜,生计艰难,不能再拖累大家了。”
她示意身旁唯一还跟着的、眼睛红肿的贴身大丫鬟捧出一个单薄的木匣。
“这里是府中最后的一些积蓄,我按例给大家分了,权作盘缠和些许补偿。望诸位……各自寻个好去处,莫要因林家之事受了牵连。”
她亲自将一份份微薄的银钱分发到每个人手中,动作缓慢而郑重。每发出一份,她都低声念着对方的名字,道一声“保重”。
仆役们接过那带着最后温情的银钱,无不热泪盈眶,纷纷跪倒在地,磕头拜别。
“老爷夫人保重!公子保重!”
“小的们舍不得啊!”
“夫人,您和老爷一定要好好的……”
哭声、告别声在冷雨中显得格外凄凉。苏婉如一一扶起他们,眼圈通红,却始终没有让眼泪落下。
最后,院中只剩下苏婉如的贴身大丫鬟映雪,她噗通一声跪在苏婉如面前,泪如雨下,死死抱住苏婉如的腿:
“夫人!奴婢不走!奴婢从小跟着您,您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求您别赶奴婢走!”
苏婉如看着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弯腰将她扶起:“傻丫头……跟着我们,只有吃苦受罪的份……”
“奴婢不怕!只要跟着夫人,吃糠咽菜奴婢也心甘情愿!”映雪语气斩钉截铁。
苏婉如看着她倔强的眼神,终是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林文正的目光,越过纷纷离去的仆役,落在了始终沉默地站在廊下阴影里的云疏身上。
少年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衫,身形在雨中显得愈发清瘦单薄。
他没有像其他仆役那样聚拢过来告别,也没有任何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这离别的悲戚格格不入,又仿佛早已与这片屋檐下的悲欢融为一体。
林文正心中微叹,走了过去,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云疏。”
云疏抬起头,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清俊的脸颊滑落。他的眼神平静,看不出太多情绪。
“如今,林家已不再是官身,前途渺茫,生计艰难。”
林文正看着他,语气郑重,“你……年纪尚轻,又有武艺在身,无论去何处,寻个安身立命的差事,总比跟着我们颠沛流离要好。
你若想离开,自去便是,那些银钱,也有你一份,足够你另谋生路。我们……绝不会怪你。”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体面、也最现实的建议。
林清晏站在父亲身后,紧张地看着云疏,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他尊重云疏的任何选择,即便那选择会让他心如刀绞。
云疏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装着银钱的木匣,只是将目光转向林清晏,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下一刻,他什么也没说,对着林文正和苏婉如,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过身,在众人注视下,步履沉稳地走向自己那间偏僻的、已然空荡的偏房。
林清晏的心,随着他的脚步声,一点点沉了下去。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真的要走了吗?虽然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情感上……
然而,不过片刻,云疏便从房中走了出来。
他肩上背着一个不大的、洗得发白的青布包袱,看起来瘪瘪的,似乎并没多少东西。
在所有人愕然的目光中,他径直走到林清晏身边,将那包袱往上提了提,调整了一下背带的位置。
然后,如同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默默地、坚定地,站到了林清晏的身后侧方,那个他习惯了的位置上。
他依旧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着眼,仿佛在说:我准备好了。
行动,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用自己的方式,给出了最清晰、最不容置疑的回答——无论荣辱,无论贫富,无论前路是锦绣还是荆棘,他跟定了。
林清晏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看着他平静而坚定的侧脸轮廓,看着他背上那个小小的、却仿佛装着全部决心的包袱……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迅速别开脸,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那汹涌的情绪死死压住。
然后他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云疏身上,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难以置信的微颤:
“云疏,你……” 他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想问“你真的决定了吗?”,想问“前路艰险,你何必……”,更想说“留下,等我回来”。
然而,他的话还未出口,便被云疏低声打断。
“公子,” 云疏抬起眼,那双墨黑的眸子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清亮,如同被洗过的黑曜石,清晰地映出林清晏此刻复杂的神情。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清晰地穿透细密的雨帘,落入林清晏耳中:
“您在狱中说的话,云疏……每一个字都记得,刻在心里,不敢忘,也不会忘。”
林清晏浑身一震,瞬间忆起那阴暗牢狱中,自己抵着云疏肩头,带着绝望与誓言说出的那句话——“此生……定不负你”。
每一个字,都在此刻清晰地回响起来,带着当时的绝望与此刻重逢后更显沉重的分量。
林清晏深深地望着他,目光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永远镌刻在心底。
他望着那双清澈眸子里自己清晰的倒影,以及那倒影背后,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决心。
他伸出手,在冰冷雨丝的包裹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把紧紧握住了云疏那只垂在身侧、微凉而带着常年习武磨砺出的薄茧的手。
他的指尖因为激动而有些轻颤,但握住的力道却异常沉稳、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自己的力量,以及那份沉重的承诺,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好。”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蕴含着无尽的情感和决意。
没有更多的对话。
一个交织着千言万语的眼神,一句重若千钧的“记得”,一个在冷雨中紧紧相握、传递着彼此体温与力量的手。
一切已无需多言。
云疏感受着掌心猛然传来的、林清晏手心的温热与坚定的力道。
那温度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顺着相贴的皮肤,迅速流窜过手臂,涌向四肢百骸,一直暖到了他心底最深处那片曾被冰冷和孤寂占据的角落,彻底驱散了这秋雨的寒凉与前路未卜的阴霾。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同样坚定地、用力地收拢手指,回握住那只给予他无限力量与温暖的手。
两个年轻的手掌,在冰冷的雨水中紧紧交握,仿佛缔结了某种无声的、永恒的契约。
林文正和苏婉如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动容与复杂的慰藉。
苏婉如偏过头,悄悄用帕子拭去了眼角的湿润。
林文正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卸下重负的释然,也带着沉甸甸的感动。
他不再多言,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好!我们……走吧!”
冷雨依旧,昔日熙攘的林府门前,最终只剩下几道身影——
林文正、苏婉如、林清晏,以及他们身后,仍在抹泪的映雪和那个如同青松般挺立、沉默却无比坚定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