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府马车内
景枫端着茶杯来回晃动,却始终没有喝上一口。
茶水早已凉透,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王爷,到了。”落云在车外轻声禀报。
景枫放下茶杯,面无表情地下了马车。
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戏谑或张扬的脸上,此刻覆着一层冰冷的寒霜,眼神锐利而深沉。
看着如此陌生的景枫,落云一时怔愣。
自打他来到景枫兄弟俩身边,从未见过这位王爷流露出如此……近乎冷酷的神情。
“王爷?”落云试探地唤了一声。
景枫脚步未停,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落云,你去把千寂雪的话,传到皇兄耳朵里。”
“啊?”落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当然知道“千寂雪的话”指的是什么——那五日期限,那场强求的婚事。
“照做。”景枫没有解释,只留下这两个字,身影便消失在王府深处。
直到那带着威压的背影彻底看不见,落云才缓缓回过神,低声喃喃:“这是我家王爷?还是和陛下换了魂啊?”
他深吸一口气,清晰地感受到,方才景枫身上散发出的,是与宣帝如出一辙的、属于上位者的果决与压迫感。
相府门口
回到相府的千寂雪,正巧碰见杨姨娘的侄女杨锦儿在府门外与管家吵闹。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我要去看我姑母!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杨锦儿声音尖利。
王管家板着脸,寸步不让:“杨姨娘尚在禁足,没有老爷的吩咐,老奴不敢放人进去探望。”
见千寂雪的马车停下,杨锦儿立刻像见了救星,舔着脸凑了上去:“表姐!你可回来了!你家这贱奴竟然不让我进去看姑母,实在是太过分了!你可要好好罚他!”
千寂雪缓缓走下马车,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王管家,只淡淡道:“王管家辛苦了。”
王管家立刻躬身:“小姐言重了,老奴分内之事。”
杨锦儿见状,更加得意:“表姐,你看他!”
她话音未落,千寂雪反手便是一个干脆利落的耳光,重重扇在她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杨锦儿被打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表姐!你为何打我!”
花枝花月立刻上前,默契地隔开杨锦儿,花月更是从怀中掏出一块洁净的锦帕,恭敬地递给千寂雪。
千寂雪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刚打人的那只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她这才抬眼,用看蝼蚁般的目光扫过杨锦儿:
“我舅舅乃是晋安侯,他府中只有两位表哥,我何时多了个表妹,我竟不知。”
她声音冰冷,“你从哪里冒出来的腌臜货,也敢冒充侯府小姐?”
杨锦儿又惊又怒:“你!你以前不也默许我这么叫的吗?”
“再说,我姑母怎么也是你庶母,都是自家亲戚,你怎能动手打我!”
“庶母?”千寂雪嗤笑一声,将擦完手的锦帕随手丢在地上,动作轻蔑至极,“凭她一个贱妾也配?至于亲戚……”
她上前一步,目光如冰刃,带着居高临下的讥讽:“你们杨家那种破落户,也配同我相府嫡女攀亲戚?”
“你的表姐是千寂云,你——可不配喊我表姐。”
说完,她不再多看对方一眼,径直走进相府大门,背影决绝而高傲。
被当众羞辱的杨锦儿盯着地上那方锦帕,双眼通红,嫉妒与怨恨瞬间冲垮了理智,她冲着千寂雪的背影尖声叫骂:
“千寂雪!你不过就是投了个好胎!有什么可得意的!”
“你再得意还不是个送上门别人都不要的破烂货!”
“你也配说我腌臜?整个京都谁不知道你死皮赖脸地贴着镇平王世子,人家还不要你!”
“你个不要脸的贱人凭什么打我!”
王管家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杨小姐!相府门口,休得放肆!”
“你个看门狗而已,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杨锦儿已然失态。
已经走进大门的千寂雪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对王管家丢下一句冰冷的吩咐,声音清晰地传到门外:
“管家,把这腌臜货扔回杨家。”
“告诉杨家人,他们若是不会管教女儿,本小姐不介意……代劳管教。”
王管家立刻躬身:“是,小姐!”随即挥手,示意一旁健壮的家丁上前。
不顾杨锦儿的尖叫与挣扎,家丁们利落地堵了她的嘴,毫不客气地将她塞进了马车,径直送回杨家。
相府门口终于恢复了清净,只剩下地上那方被遗弃的锦帕。
镇平王府,许栋安接到消息便立刻赶回。
然而许言之服了药,已然睡下。
许栋安在榻前静立片刻,终是无声地退出,招来了玉卿。
从玉卿口中得知千寂雪那石破天惊的“五日之约”后,许栋安沉默了。
那沉默并非平静,而是如同暴风雨前积压的浓云。
半晌,他豁然起身,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
千寂雪在屋内喝着苦涩的汤药,收到许栋安拜帖时,执匙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有一瞬间的恍惚。
“花月,”她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父亲还没回来吗?”
“还未,这次叛乱,朝廷死了不少人,老爷这些天一下朝便被陛下召去议事,都是天黑透了才回来。”
千寂雪垂下眼帘,遮住眸中复杂的情绪:“那你去请王爷到花厅用茶,我更衣后便来。”
“是。”
花厅内,茶香袅袅,上好的雨前龙井氤氲着热气。
许栋安却正襟危坐,一口未动,那杯茶如同摆设,凉了又换,换了又凉。
千寂雪拒绝了花枝花月的搀扶,独自缓步走进花厅。
她脸色依旧苍白,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不肯折腰的寒梅。
“是我相府的茶不合王爷心意吗?”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凉意,“让王爷一口也不肯赏脸。”
许栋安抬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相爷的茶自然是好的。只是老夫这等边关粗人,不懂喝茶品茗这些风雅事。”
千寂雪挥退了屋内所有下人,亲自执壶,为自己斟了一杯。
茶水注入白瓷杯中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厅里格外清晰。
“王爷,”她放下茶壶,抬眸直视对方,开门见山,“这个时辰来访,不如有话直说。”
许栋安也不再迂回,沉声道:“千小姐,你与我儿……真的不合适。何必再苦苦纠缠,误人误己?”
千寂雪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合不合适,不是王爷您说了算,也不是她许言之说了算的。”
她语气陡然转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王爷您若是得空,不如进宫去求一道赐婚圣旨,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许栋安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与挣扎:“千小姐,你与言之同时坠崖,我不信……你没有发现什么。”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寂雪眼中滔天的巨浪与恨意!
“呵……”她冷笑出声,那笑声尖锐而悲凉,“这才是王爷今日真正的目的吧?试探我是否知道了……许言之的女儿身?”
她猛地站起身,尽管身体虚弱,那通身的气势却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许栋安:“王爷既然问了,那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许栋安瞳孔骤缩,尽管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确认,心头仍是巨震。
千寂雪步步紧逼,眼中是焚尽一切的痛楚与愤怒:“您既然知道我知道,又何必再来假惺惺地劝阻?问我何苦踏进这火海?”
她走到许栋安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与讥诮:
“许王爷,您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牺牲,让她女扮男装,将她推到这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你镇平王府延续荣耀的工具!”
“如今,您却要来怜惜我这个‘别人的孩子’?”
千寂雪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无尽的悲愤与鄙夷:
“您不觉得……这太可笑了吗?!”
这一声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空旷的花厅里。
许栋安被这直刺心窝的诘问钉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那双握惯了兵刃、稳如磐石的手,竟在此刻微微颤抖起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解释、所有苦衷,在眼前这个被伤得体无完肤的少女那绝望而清醒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是啊,一个亲手将女儿推向地狱的父亲,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另一个飞蛾扑火般的灵魂?
这局死棋,从他当年做出那个决定开始,便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