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端着药碗走进来时,许言之侧着脸,眼角那未干的泪痕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玉卿脚步顿了一瞬,沉默地将药碗放在一旁,目光落在许言之手上——那刚刚包扎好的纱布,又洇出了刺目的鲜红。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托起那只手,熟练地解开染血的纱布。
伤口因方才的捶打和最后砸向床板的那一拳而再次崩裂,皮开肉绽,看上去触目惊心。
玉卿垂着眼,用温热的湿帕子小心清理血污,再敷上清凉的药膏,整个过程一言不发,直到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将伤口层层包裹妥当。
“主子,”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您现在的身体,经不住这么折腾了。”
他抬起眼,目光里是难以掩饰的心痛,“不管多么生气,多么难过,也不能这样伤害自己。”
许言之空洞的双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纹样,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疲惫不堪的躯壳。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烟:“你们……何苦要救我。死在那荒涯之下,一了百了,倒也干净。”
“主子!”玉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罕见的激动,“这一切都不是您的错!您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呢!”
他单膝跪在榻前,仰头紧紧盯着许言之失焦的双眼,“您忘了吗?您说过,您要和陛下一起,让这天下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吃得饱,穿得暖,不用颠沛流离,不用再战火纷飞,不用终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他的语气愈发急促,像是要将这些话语狠狠砸进许言之沉沦的心海:“这些年,您为了这个目标,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玉卿都一一看在眼里!”
“多少次命悬一线,您都咬牙挺过来了!”
“现在……现在您要放弃了吗?要放弃您坚守了这么多年、我们所有人都在为之努力的信念吗?”
许言之依旧沉默着,只是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玉卿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像是被巨石堵住,他放缓了语气,近乎哀求:“主子,只当是为了那些可怜的百姓,为了这世上还有许多像我们曾经一样,在苦难中挣扎求存的人……您振作起来,好不好?”
良久,许言之终于缓缓转过头,视线落在玉卿焦急的脸上,那双曾经清亮锐利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迷茫与深深的疲惫。
“玉卿,”她声音沙哑,“可是现在……我有些迷茫了。”
她微微合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痛楚:“上位者为了私利,可以轻易掀起腥风血雨,视人命如草芥。”
“世家大族盘踞,贪婪地吸食着民脂民膏……在这样的剥削与倾轧下,百姓……真的能有安居乐业的那一天吗?”
“我们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这声质问,不仅仅是向玉卿,更是向她自己坚持了多年的信仰。
玉卿怔住了,他看着主子眼中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巨大虚无感,心脏像是被狠狠揪紧。
玉卿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那个宏大的问题,只是用更低沉、更坚定的声音,复述着她曾经赋予他的信念:
“可是主子,您也说过,”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这天下的太平,总要有人……去做那块垫脚石。”
话音落下,室内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许言之怔住了,她望向玉卿那双写满忠诚与决然的眸子,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立下誓言的、一腔热血的自己。
“垫脚石……”许言之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是啊,垫脚石,被埋没,被践踏,只为让后来者能踏着走过去,走得更高,更远。
她这条从开始就充满谎言与伪装的生命,若最终能成为一块通往太平盛世的、微不足道的垫脚石,或许,也算是一种价值的实现吧。
“属下不懂那么多大道理。”
玉卿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属下只知道,若连您都放弃了,那些在边关苦寒之地,因王爷和您的庇护才得以安生的将士与百姓……他们的希望,又该寄托在谁身上?”
许言之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玉卿的话,像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
她眼前仿佛浮现出北境那些质朴的面孔,那些在风沙中依然坚韧生存的人们。
玉卿见她的神色有所松动,继续低声道:“主子,伤口会愈合,难关也能度过。”
“无论如何,属下都会在您身边,陛下也不会放弃您。”
“求您……别先放弃自己。”
许言之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玉卿几乎以为她再次陷入沉睡或封闭。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动了动那只被重新包扎好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她看向玉卿,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星火。
“药……”她沙哑地开口,“端来吧。”
玉卿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他立刻起身,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碗尚温的药,递到许言之唇边。
看着她顺从地一口口咽下那苦涩的汁液,玉卿知道,他的主子,那个在战场上永不退缩、在朝堂上坚守信念的许言之,正在一点点地从绝望的深渊中,挣扎着爬回来。
景枫在许言之的院子外站了许久,秋日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乱。
落云看着手上端着的粥,轻声提醒:“王爷,进去吗?粥要凉透了。”
景枫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走进许言之的房间。
他刻意收敛了所有平日里的跳脱,步伐沉稳得有些异常。
他示意落云将粥端过去。
“世子,先喝些粥吧。”落云将温热的粥碗递上,“姜管家已经在安排别的膳食了。”
许言之接过,声音低哑:“多谢。”
落云颔首,安静地退到自家主子身后,如同融入背景的影子。
室内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景枫的目光落在许言之苍白的手指和碗沿细微的碰撞声上,终于开口,声音是刻意压平的冷静:
“言之,寂雪的事你要怎么处理。”
许言之搅动着粥,没有出声。
瓷勺与碗壁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是这寂静里唯一的节奏。
景枫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又补了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这件事可大可小,你要好好思量,不要心软就乱做决定。”
他太了解许言之了,了解他的重情,更了解他那份近乎固执的责任感。
他怕他因为愧疚,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
许言之停下手上的动作,刚想说什么——
“算了,”景枫却突然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逃避,“随你怎样。我身上伤口痛,先走了。”
他甚至没有给许言之回应的时间,便迅速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落云匆匆向许言之行了一礼,快步跟上。
看着景枫几乎是逃离的背影,许言之握着粥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如何不懂景枫的来意?
只是……
她沉默地、一口气喝完了碗里已经微凉的粥,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然后她躺下身子,静静地盯着床顶繁复的纹路。
千寂雪的决绝,景枫的担忧,玉卿的忠诚,宣帝的期望……
还有镇平王府上下数百条性命,如同一条条无形的线,交织在她身上,将她从求死的边缘牢牢捆缚回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