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霜降日,青棠巷深处飘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沈若初握着青瓷碾钵的手微微发颤,碾杵下的龙脑香碎成星子,落在摊开的黄麻纸上,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雪夜,父亲倒在香窖里时,襟前沾着的碎冰。
“吱呀——”朱漆木门被推开,穿月白夹袄的小桃探进头来:“小姐,定北将军府的人又来催了。”沈若初指尖划过案头那方刻着“沉水阁”的紫檀印,墨色未干的笺纸上,“安神香十炉,三日内送往将军府”的字迹力透纸背。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在朱雀街遇见的身影,玄色大氅裹着修长高挑的身形,腰间悬着的玉佩刻着北斗纹,正是定北将军顾承煜的佩饰。
顾承煜第一次踏入沉水阁时,檐角铜铃正被北风撞出清响。他带着两名亲卫,甲胄上的积雪未化,目光扫过满架香瓶,最后落在正在调制鹅梨帐中香的沈若初身上。“听闻沈姑娘制香能通人心,”他声音像冻过的铁器,“本将军要一炉能让人无梦的香。”
沈若初抬眼,看见他眼下青黑如墨,右眉尾一道浅红疤痕蜿蜒至鬓角,那是半年前北疆战事留下的印记。她取来空瓶,倒入晒干的合欢花:“将军可知,无梦之人,亦无忆?”顾承煜指尖骤然收紧,甲胄上的兽首吞口发出轻响:“本将军只要能睡个整觉。”
香铺后巷的梅树开第一朵花时,沈若初终于调出合适的香方。她带着香炉踏入将军府西跨院,雕花屏风后传来压抑的喘息。推开屏风的瞬间,她看见顾承煜蜷缩在榻上,冷汗浸透中衣,右手紧攥着半幅残破的军旗,旗角绣着的狼头纹已褪色大半。
“将军可是梦见了狼峪口之战?”沈若初将香炉搁在紫檀小几上,白烟袅袅升起,混着雪松与琥珀的气息。顾承煜猛然睁眼,手按上枕边的佩剑,却在看见她腕间的青玉镯时怔住——那是他亡母生前最爱的款式。
香雾漫过雕花窗棂的夜里,顾承煜开始说起北疆的雪。他说狼峪口的冬天,连月光都会结冰,士兵们靠嚼着掺了辣椒的炒面取暖。“那年我带三千骑兵劫敌粮草,”他盯着跳动的烛火,喉结滚动,“回来时只剩八百人,其中一个小兄弟,临断气前还攥着我给的玉佩,说要留着给未过门的媳妇……”沈若初望着他泛红的眼角,忽然发现他掌心纹着细如发丝的香枝纹,与父亲临终前握她的手上,纹路竟分毫不差。
腊月廿三,沈若初在香窖里翻找陈年香丸时,听见小桃在上面惊呼。她爬出土窖,看见顾承煜靠在廊柱上,左肩甲胄裂开道口子,鲜血顺着手腕滴落,腰间佩刀还滴着水——分明是从护城河直接赶来。“有人在我酒里下了梦魔香,”他扯下染血的布条,声音发哑,“只有你调的香能解。”
沈若初凑近他颈间,嗅到混杂着血腥气的异香。那是西域的摄魂香,能让人在梦中反复经历最痛苦的记忆。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香窖里也弥漫着类似的气息。“将军可知,梦魔香需用活人心头血为引?”她取出银针刺向他指尖,血珠落在香炉里,腾起紫黑色烟雾,“当年我父亲就是被人用这种香逼问沉水阁的秘制香方……”
顾承煜猛然扣住她手腕,目光灼灼:“你父亲是不是沈明轩?二十年前为救我母妃,被卷入巫蛊案的制香大师?”沈若初指尖一颤,青玉镯发出脆响——母亲临终前曾说,父亲为保护定北王府的秘密,才被人灭口。她忽然看见顾承煜掌心的香枝纹在渗血后发出微光,与记忆中父亲临终前的手一模一样。
雪夜的将军府灯火通明,顾承煜带着沈若初闯入密室。石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香方,最后一行朱砂字迹犹新:“摄魂香解方,需沉水阁传人血祭。”沈若初望着墙上父亲的落款,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曾让她对着北斗星发誓,永远不说出沉水阁能“以香织梦”的秘密——原来定北王府世代守护的,竟是能让人重现记忆的“忆梦香”。
“当年母妃中了敌国的摄魂香,整天梦见皇兄被刺杀的场景,”顾承煜声音低沉,“是沈伯父用自己的血为引,制出忆梦香,才让母妃看清凶手的模样。后来敌国奸细为夺香方,便造谣沈伯父用巫蛊之术惑乱后宫……”他忽然握住沈若初的手,掌心的香枝纹与她腕间玉镯上的纹路重合,“原来沈伯父早就将解方刻在我掌心,只有沉水阁传人才能激活。”
五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时,沈若初在将军府的香房里调出了真正的安神香。这次她用了北疆的雪松、金陵的梅花,还有一滴自己的血。顾承煜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解下腰间玉佩塞进她掌心:“当年沈伯父救母妃时,母妃送了他半块玉佩,说等孩子长大后……”他耳尖发红,别过脸去,“如今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他说的‘小友’。”
立春那天,沉水阁门前的杏花初绽。顾承煜穿着便服前来,袖中藏着新制的香牌。“这是用你调的安神香压制的醒神香,”他望着她鬓角的碎发,忽然伸手替她别到耳后,“以后我巡防归来,老远就能闻到你这里的香,再也不会走错路了。”
沈若初望着他掌心渐渐淡去的香枝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香雾终会成烬,但真心种下的香,永远会在人心里开花。”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另一半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那是一朵初绽的青棠,正如她此刻在心底绽放的,从未说出口的情愫。
暮春时节,顾承煜奉命再次北上。沈若初站在城楼上,看着他的骑兵队伍像一条墨色的河,流向漫天黄沙。她摸了摸腰间新挂的香囊,里面装着能驱赶沙暴的龙涎香,还有半块刻着“承初”二字的玉牌。风掠过她的发梢,带来远处驼铃的清响,却盖不过心底那句未说出口的“平安归来”。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疆,顾承煜摸着胸前的香囊,忽然想起沈若初调香时垂眸的模样。她腕间的青玉镯随着动作轻响,像极了金陵城暮春的雨声。他忽然笑了,掌心虽已没有香枝纹,却仿佛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那是比任何安神香都更让他心安的,属于沉水阁传人,属于沈若初的,独一无二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