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的晨雾还没散,阿月就被船板的“吱呀”声吵醒了。披衣出门时,正看见林峰蹲在“归燕”号的船尾,用砂纸打磨一块翘起的木板,晨露顺着他的袖口往下淌,在船板上晕出深色的痕迹。
“醒了?”他抬头笑了笑,手里的砂纸沙沙作响,“这船底板有点渗水,得赶紧补,免得汛期来了吃亏。”
阿月走过去,蹲在他旁边看——船身的桐油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那些被岁月磨出的凹痕里,还藏着点点海沙,是跨越山海的印记。她指尖拂过船舷上“归燕”两个字,笔画边缘已被海浪啃得模糊,却仍透着股执拗的劲儿。
“陈叔说,太爷爷当年总在这船尾补渔网,”林峰忽然说,“他左手有个疤,是补网时被渔钩划的,照片上都能看见。”
阿月想起那张老照片,太爷爷站在船舷边,左手确实贴着块纱布。她忽然注意到林峰的左手虎口处,也有个浅浅的疤——是去年修篱笆时被钉子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他却笑着说“这点伤算啥”。
“你看这木纹,”林峰指着船板的截面,“南洋的木材就是不一样,几十年了还这么结实。我找了点老杉木,照着原来的纹路补,应该看不出来。”
说话间,苏沐雪提着竹篮过来了,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玉米粥和腌萝卜。“张叔让我送来的,说干活得先垫垫肚子。”她把碗递给阿月,眼神往船舱里瞟了瞟,“楚嫣然在里面呢,说要把太爷爷的照片挂得正些。”
船舱里,楚嫣然正踩着小凳,用细线量照片的位置。太爷爷的照片被装在个简单的木框里,旁边摆着那支银燕簪,阳光透过舱窗照进来,在簪子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你看这样行不行?”她回头问,发丝垂在肩上,带着点晨雾的潮气。
“再往左一点,”阿月走进来,指着舱壁上的木纹,“对齐这道疤,太爷爷当年肯定总靠在这儿。”
那是道深深的刻痕,像是什么硬物长期倚靠留下的印记。楚嫣然依言挪动照片,果然,太爷爷的站姿与刻痕的角度完美契合,仿佛他从未离开,只是暂时靠在那里歇脚。
补船的活儿比想象中复杂。林峰用凿子小心剔掉朽坏的木板,露出里面的龙骨,竟是完整的一根楠木,泛着暗红色的光泽。“这龙骨至少有百年树龄,”他啧啧称奇,“难怪船身这么稳。”
张叔拄着拐杖来视察时,带来个消息:镇上要修地方志,想把“归燕”号的故事写进去,还说要给船坞立块碑。“得让后人知道,咱这儿出过这么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他摸着船身,眼里闪着光。
“碑上该写点啥?”苏沐雪托着下巴问。
“就写‘归燕识途’吧。”阿月脱口而出,“不管走多远,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好,林峰甚至找来块青石板,当场用凿子刻了这四个字,打算嵌在船坞的门楣上。楚嫣然则忙着整理太爷爷的遗物,在罗盘的夹层里发现了张字条,是太奶奶的字迹:“船归,人未归,心已归。”
字迹娟秀却有力,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芭蕉叶,和画信上的笔触一模一样。阿月把字条轻轻放进照片框里,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话,终于有了呼应的回声。
午后,镇上的孩子们涌到船坞看热闹,围着“归燕”号叽叽喳喳。最小的那个扎着羊角辫的丫头,指着船舱里的银燕簪问:“这是仙女的簪子吗?”
“是太奶奶的,”阿月蹲下来,笑着说,“当年太爷爷特意为她打的。”
“那太奶奶戴上肯定很好看!”丫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就像故事里的公主。”
楚嫣然忽然提议:“不如我们办个小小的展览吧,把太爷爷的罗盘、太奶奶的画信,还有这些旧物件都摆出来,让镇上的人都来看看。”
“还要加上‘南洋香’!”苏沐雪指着篱笆边已经长到半人高的香料植物,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这是太爷爷寄回来的种子,现在长得多好。”
说干就干。林峰找来几块旧木板,拼成简易的展台;楚嫣然用素色棉布做了桌布,把银燕簪、罗盘、照片一一摆好;苏沐雪剪下几片“南洋香”的叶子,压在透明的玻璃片下,旁边附上手写的说明;阿月则把太奶奶的画信挂在展台中央,特意在旁边放了盆芭蕉,让叶片的影子落在笺纸上,像当年的雨声从未停歇。
展览那天,镇上的人来了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摸着船身,说起年轻时听的码头旧事;年轻的姑娘们对着银燕簪惊叹,说要让自家男人也学着打件信物;孩子们则围着“南洋香”的叶片,好奇地闻着那股混合着海风与泥土的清香。
陈叔也来了,他坐在船尾的刻痕旁,给大家讲太爷爷当年的故事:“他总说,人这辈子,就像船在海上漂,看着是随波逐流,其实心里得有个定盘星,知道哪儿是家。”
阿月站在展台旁,看着人们驻足凝视的身影,忽然明白太奶奶藏在画信里的不只是思念,更是一种无声的传承——她守着家,守着那些旧物件,其实是在守着一种信念:不管岁月多磨,总有些东西值得坚持。
傍晚收展时,那个扎羊角辫的丫头又跑过来,手里捧着幅画,是她画的“归燕”号,船上站着一男一女,男人手里拿着罗盘,女人头上插着银簪。“送给你们,”她仰着小脸,“这样太爷爷和太奶奶就在一起了。”
阿月接过画,眼眶有点发热。画得稚嫩,却把船舱里的细节都画出来了——太爷爷靠在那道刻痕旁,太奶奶的发髻上,银燕簪的翅膀正微微颤动,像要展翅高飞。
林峰把画贴在船舱的墙壁上,正好在照片旁边。暮色漫进船舱,新旧两张影像在昏暗中交融,仿佛跨越时空的相拥。
“南洋香”的枝叶在晚风里轻轻摇晃,飘来清苦又温润的香气。阿月望着河湾里“归燕”号的倒影,忽然觉得育苗圃的每一寸土地,都在诉说着同一个道理:所有的等待与牵挂,所有的离开与归来,最终都会像这些草木与船舰一样,在时光里扎下根,抽出新枝,长出属于自己的、生生不息的模样。
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太爷爷和太奶奶坐在“归燕”号的船头,太奶奶头上的银燕簪闪着光,太爷爷手里的罗盘指针稳稳指向育苗圃的方向。船行过的水面,开满了白色的花,像极了“霞云缀”的花瓣,又像无数只归巢的燕子,在月光下轻轻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