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海面上。小石头跟着沈青禾爬上灯塔时,铁皮楼梯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呻吟,咸涩的海风卷着浪花的气息扑面而来,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乱晃。
“小心点,最后几阶松动了。”沈青禾回头扶了他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过来,带着点暖意。灯塔顶层的灯已经亮起,巨大的光束每隔十五秒就扫过海面一次,把波浪照得像铺了层碎银。
“我叔以前总说,这灯塔是海上的眼睛。”沈青禾靠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望着远处闪烁的渔火,“他每次夜航回来,只要看到这束光,就知道快到家了。”
小石头顺着光束望去,海面上隐约能看到几艘归港的渔船,桅杆在光线下拉出细长的影子。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娘总在码头的礁石上等着爹归来,手里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像颗悬着的心。
“青禾姐,你说我爹当年……是不是也像沈参将这样,总在灯塔下等归航?”他声音有点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块玉佩——下午沈青禾把另一块带来了,两块拼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浪花,边缘的磨损处严丝合缝。
沈青禾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后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旧信纸。“这是我叔整理的你爹的信,他说每次海战前,你爹都会写一封,托他保管。”她抽出最上面一封,递给小石头,“你自己看吧。”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有力,带着点海水浸泡过的晕染:“阿月(小石头娘的名字),今日训练时见小石子又在沙滩上画船,他说想当水师提督,嗓门亮得像号角。等这仗打完,我就教他掌舵,带他去看西沙的珊瑚……”
小石头的手指抖得厉害,信纸边缘被捏出了褶皱。原来爹不是不爱说话,只是把话都藏在了信里;原来那些他以为模糊的记忆,都被人小心翼翼地收着。
“我叔说,你爹总怕自己回不来,每次写信都把小石子的趣事写满三页纸。”沈青禾又递过一封,“这封是他牺牲前写的,没来得及寄出去。”
信上的字迹潦草了许多,墨点溅得到处都是,像是写得很急:“阿月,紧急集合的哨声响了,敌人的舰队离得很近。小石子的虎头鞋磨破了,你记得给他补补鞋底,他总爱光着脚在甲板上跑……若我回不来,告诉小石子,爹不是逃兵,爹在守着他的海。”
“爹……”小石头的喉咙像被堵住,眼泪砸在信纸上,把“守着他的海”那几个字泡得发涨。他一直以为爹是在混乱中失踪的,却没想到是这样惨烈的告别。
沈青禾轻轻拍着他的背,自己的眼眶也红了:“我叔说,你爹把救生圈推给他时,喊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我儿子’。这些年,他总觉得没做到,直到在码头看到你——你背着帆布包跑的样子,跟你爹年轻时一模一样。”
灯塔的光束扫过两人的脸,把泪痕照得清清楚楚。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汽笛声,三短一长,是水师巡逻艇的信号。沈青禾立刻站直身体,从包里掏出望远镜:“是‘海鲨号’,他们提前返航了。”
小石头凑过去看,只见一艘银灰色的巡逻艇正破浪而来,船头的探照灯不停闪烁。沈青禾忽然笑了:“是老李叔他们!我叔说过,老李叔最会熬姜汤,每次出航回来都给弟兄们备着。”
说话间,巡逻艇已经靠岸,老李叔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传了过来:“青禾丫头!小石头!快下来喝姜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两人顺着楼梯往下跑,铁皮的震颤声混着笑声,把刚才的沉重冲淡了些。码头上,十几个水师士兵正围着个大铁锅,姜汤的香气在海风中弥漫。老李叔穿着件打了补丁的棉袄,正用大勺搅动着锅里的姜片,见他们下来,立刻舀了两碗递过来:“快喝,驱驱寒。”
姜汤辣得人舌尖发麻,喝下去却像有股暖流从胃里散开,一直暖到心里。小石头看着老李叔手背的疤痕——那是上次为了救落水的新兵被礁石划的,当时血流了一地,他却笑着说“小伤”。
“小石头,”老李叔蹲在他身边,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这是你爹当年用的罗盘,你叔一直收着,说等你长大了给你。”
罗盘是黄铜做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指针在月光下微微颤动。小石头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背面刻着个“石”字,笔画里还嵌着点海泥的痕迹。
“你爹当年靠这罗盘,在雾里带出过整支舰队。”老李叔望着海面,眼神悠远,“他总说‘罗盘认方向,人心认信念’,只要心里的方向不偏,就不怕雾大。”
小石头摩挲着罗盘,忽然站起来,朝着海面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那是他偷偷跟着水师士兵学的。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棵正在往上长的树。
“老李叔,青禾姐,”他转过身,眼睛亮得像灯塔的光,“我想加入水师,像我爹和沈参将那样。”
士兵们顿时安静下来,老李叔的眼眶红了,沈青禾笑着抹了把脸,把辫子上的红绳解下来,系在小石头的手腕上:“这是我叔给我的平安绳,他说戴着能避风浪。”
“好小子!”老李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拍趴下,“明天我就带你去登记,从认海图开始学,保准让你三个月就能上艇!”
“我要学掌舵!”小石头举着罗盘,声音响亮,“我要让这罗盘,再带着舰队穿过最浓的雾!”
“有志气!”一个络腮胡士兵笑着喊,“以后跟我学打绳结,我教你最结实的水手结,能吊得起三个人!”
“还有我!我教你看星象,阴天也能辨方向!”
“我教你修炮!”
笑声和喊声在码头上回荡,惊飞了几只栖息的海鸥。小石头看着眼前这些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人,忽然明白,所谓的守护,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就像这灯塔,需要有人添油,有人擦拭,有人守着开关,才能在黑夜里亮得长久。
深夜的码头渐渐安静下来,巡逻艇的灯光次第熄灭,只剩下灯塔的光束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小石头躺在水师宿舍的硬板床上,手里攥着罗盘,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晃。窗外,海浪拍打着礁石,像首古老的歌。
他想起沈参将日记里的一句话:“海的尽头不是岸,是下一次出发的锚点。”
小石头把罗盘放在枕头下,闭上眼睛。梦里,他好像看到爹和沈参将站在船头,笑着朝他招手,身后是冉冉升起的太阳,把海面染成了金红色。
第二天一早,小石头就跟着老李叔去了水师登记处。负责登记的文书见他年纪小,本想劝他再考虑考虑,却在看到他手腕上的红绳和手里的罗盘时,忽然敬了个礼:“石叔叔的儿子?欢迎加入!”
原来爹的名字,一直被人记着。
训练比想象中苦得多,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跑步,手臂练得抬不起来,手上磨出了血泡,夜里躺在硬板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但每次摸到手腕上的红绳,想到罗盘背面的“石”字,他就觉得有股劲从心底冒出来。
沈青禾每天都会来教他看海图,老李叔总在训练后塞给他个热乎乎的红薯,士兵们也常把攒下来的跌打药给他。有次他在模拟掌舵时出了错,把“海鲨号”的模型撞到了礁石区,急得快哭了,老李叔却拍着他的背说:“谁没撞过礁?重要的是知道怎么绕回来。”
三个月后,小石头第一次登上真正的巡逻艇。站在甲板上,海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手里的罗盘稳稳地指着方向。老李叔站在他身边,指着远处的灯塔:“看,那光又亮了,你爹和你叔都在看着呢。”
小石头握紧罗盘,朝着灯塔的方向望去。光束扫过他的脸,把他的影子投在甲板上,和身边士兵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片正在生长的森林。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会有风浪,会有迷雾,但只要心里的罗盘不偏,手里的绳结够牢,就一定能像那些守护过这片海的人一样,把光传到更远的地方。
夜色再次降临,灯塔的光束依旧在海面上穿梭。小石头站在了望台上,手里握着望远镜,目光锐利如鹰。远处,一艘可疑的船只正在靠近,他立刻转身喊道:“报告!发现不明船只,坐标北纬37度,东经122度!”
老李叔的声音从指挥舱传来:“收到!准备拦截!”
引擎的轰鸣声响起,巡逻艇像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小石头扶着栏杆,感受着船身的震颤,忽然笑了——这感觉,像极了爹信里写的“破浪时,风都是甜的”。
手腕上的红绳在风里轻轻晃,像颗跳动的心脏。他知道,自己终于成了那束光的一部分,在这片父辈守护过的海上,继续书写着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