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墨卿带来的那本残缺的“泰丰源”旧式流水草稿簿,与李清时从落魄账房口中撬出的“富贵万代秘码”零碎规则,像两把残缺的钥匙,在张子麟不眠不休的拼凑与推演下,终于渐渐对准了锁芯。
大理寺值房的灯火,又是彻夜未熄。
桌上摊满了写着各种符号、数字、假设的纸张。
张子麟眼睛布满血丝,前些天意外受的旧伤在久坐与紧绷中隐隐作痛,但他的精神却异常亢奋。
秦墨卿白天通过乔装打扮,被李清时带着来到这里,他们一起破解着那套密码,试图组合找到里面的信息。
这时,坐在一旁,同样熬得面色青白,他户部老吏对数字的天赋和对钱庄运作的了解,提供了至关重要的验证和补充。
“看这里,”张子麟用指尖点着草稿簿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画着一个形似简易房屋的符号,旁边跟着三个扭曲的数字,“按照那账房说的,‘富贵万代秘码’以《千字文》字序为基,每字对应一个数字。这个房屋符号,在之前几处出现时,都与田契、地租有关。而这三个数字……”他飞快地翻看着自己整理的《千字文》字序与数字对应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对应的很可能是‘宇’、‘宙’、‘洪’三字。在账房提到的另一套‘五行数目转换’里,金木水火土分别对应特定的倍数……”
秦墨卿凑近细看,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宇’为六,‘宙’为八,‘洪’为九……若按‘土’行倍数计……这应该是一笔与土地交易相关的款项,数额是……”他心算极快,“六百八十两黄金,或者等值的官银!这个数,与我们从柳树屯那边估算出的、王守财等人强占柳家田产后转手倒卖的暴利,大致吻合!”
“对上了!”张子麟低呼一声,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彩。
这不仅仅是一个数字的破译,更是一个密码体系有效性的验证!他们找到了一条能将抽象符号与具体罪恶、具体金额联系起来的可靠路径!
信心大增之下,两人精神愈发集中,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符号的密林中追踪着猎物留下的蛛丝马迹。
草稿簿上那些曾如天书般的标记,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褪去伪装:一个元宝符号内加三点,代表“分红”或“例敬”,后面的数字往往以“火”行倍数出现,指向特定时间节点(如节庆、考绩前后)的贿赂。
一串连续的波浪纹加船形符号,后面跟着复杂的数字组合,经过破译,竟是某一批私盐从出仓、转运到分销不同环节的“抽水”记录,精确到每一引、每一船,最终流向几个固定的、看似与盐务毫无关联的商号账户。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些与“铁”字符号相关的记录。
除了普通的“抽水”,还有一些标记着特殊代号(如“甲子七号”、“丙寅三号”)的交易,金额巨大,接收方代号模糊,但备注中出现了“北”、“急”、“军”等令人不安的零星汉字。秦墨卿指着其中一条,声音发紧:“张大人,你看这时间……正是去年九月,兵部下文要求南直隶各卫所核查更新部分军械的时候……”
张子麟的心沉了下去。方老先生账册中的隐忧,正在这里得到更具体、更冰冷的印证。
破译工作越深入,那张黑金的流动网络就越发清晰狰狞。
它像一棵扎根于江南沃土、枝叶却伸向四面八方的毒树,通过钱庄这个“树干”,将土地掠夺的鲜血、漕运勒索的脓汁、盐铁走私的毒液,源源不断地输送、分流、洗白。
而输送的终点……
张子麟的目光,死死锁定了草稿簿最后几页,以及秦墨卿根据破译规则、从大量明账异常中反向推导出的几个最隐蔽、也最活跃的“客户”代号。
其中一个代号,出现的频率并非最高,但每次涉及的金额都庞大得惊人,且资金流转路径极其复杂,往往经过多次中转、拆分、兑换,最终的目的地指向,却惊人地一致——京城。
这个代号,正是李清时买通的那个落魄账房提到的“南山客”。
“‘南山客’……”张子麟喃喃念着这个代号,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击。
秦墨卿已经将《千字文》字序与可能的官场称谓、籍贯、别号进行了无数遍的交叉比对。
“张大人,”秦墨卿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揭开可怕真相前的颤栗,“若按‘南’字在《千字文》中序位,结合五行转换中‘山’属‘土’、对应特定方位与品级的映射规则……再参照其资金最终汇聚的银号,与都察院几位高层官员及其亲眷、门人惯用的几家银号有重叠……这个‘南山客’,极有可能指向……”
他蘸着杯中残茶,在桌面上写下了两个字。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但当这两个字真切地映入眼帘时,张子麟还是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呼吸都为之一窒。
杜文远。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杜文远。
科甲出身,门生故吏遍布言路,平素以清流自居,屡有抨击时弊、弹劾贪腐的奏疏,在士林中声望颇隆,甚至被一些年轻官员视为楷模。
去年京察,他还因“风骨凛然”受到陛下嘉勉。
会是这个人吗?那个在无数暗账中悠然收受着沾满血泪的“炭敬”、“冰敬”,为千里之外的罪恶网络提供最高层级庇护的“南山客”?
动机是什么?清名?权势?还是单纯的、无法填满的贪欲?
张子麟想起林致远血书中,那些指向按察司、指向更高层“保护伞”的模糊符号。
想起在调阅旧档时,那些关于淮南帮旧案“证据不足,无法深究”的结论背后,可能存在的轻轻一笔。
想起沈文康父亲那封石沉大海的诉状,最终消失的环节……
如果真是此人,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也只有这个级别的人物,才能让南京户部、刑部的官员甘为爪牙,才能让那张黑网在江南盘踞这么多年而难以动摇,也才能……在察觉到调查逼近时,动用“历练调动”这样冠冕堂皇的手段来清除威胁。
“秦大人,”张子麟缓缓开口,声音因紧绷而略显沙哑,“这些破译结果,还有这个推断……除了你我,还有谁知晓?”
秦墨卿苦笑摇头:“此等掉脑袋的事,在下岂敢让第三人知晓?连誊抄整理,都是下官亲力亲为,不敢假手于书吏。只是……”他脸上露出深深的忧虑,“张大人,我们近日频繁调阅账目,虽借口正当,但泰丰源、裕通昌这些地方,背景复杂,不可能毫无察觉。那个被我们买通的落魄账房,虽已送走,但难保不会走漏风声。下官担心……”
他的担心,也是张子麟的担心。破译取得突破性进展,意味着他们终于触摸到了这张网最核心、也最危险的神经。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们自己,已经彻底暴露在了对方的视野之内。
之前的“意外”被撞受伤,或许只是试探或警告。
如今对方若知悉暗账已被破译,甚至锁定了“南山客”的身份,那么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恐怕就不再是“意外”,而是毫无顾忌的灭口了。
窗外,天色熹微,又是一夜将尽。
张子麟看着桌上那一片写满破译结果的凌乱纸张,仿佛看到了无数冤魂的呐喊,也看到了自己和秦墨卿头顶悬着的利剑。证据链的关键一环已经握在手中,但这把“钥匙”本身,却成了最危险的烫手山芋。
直接上奏?
以他六品寺副的身份,弹劾正三品的副都御史,且证据多来自破译的暗账和推论,若无其他铁证辅助,极易被反诬“构陷大臣”、“妄测圣意”。
更何况,杜文远在都察院经营多年,通政司、内阁,乃至陛下身边,难保没有为其通风报信、从中作梗之人。
奏折很可能根本到不了御前。
继续深挖?时间可能来不及了。对方的反扑随时会来,而且必然是雷霆万钧。
他必须做出决断。一个可能万劫不复,却也是唯一可能撬动局面的决断。
“秦大人,”张子麟站起身,将桌上所有涉及破译过程和最终推论的纸张,仔细地收集起来,连同那本残缺的草稿簿,“这些东西,我需带走。今日之后,大人便当从未参与过此事,照常去户部应卯,对钱庄账目之事,绝口不再提。一切,由我一人承担。”
秦墨卿闻言,猛地抬头:“张大人!这如何使得!此事乃……”
“秦大人!”张子麟打断他,目光恳切而坚定,“您已帮了太多。接下来的路,更险。您有家小,有前程,不该蹚这浑水了。记住,保住自己,便是保住了将来可能需要的、在户部内部的一双眼睛,一把钥匙。”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若我……有何不测,这些破译的副本和推导逻辑,我已另藏于安全之处。届时,自会有人将其与之前所有证据,想办法呈递上去。您只需……在必要时,站出来,为这些数字的真实性,作个旁证即可。”
说到这里,稍微一停,接着道:“如你来时一样,等大理寺官员上衙时,清时会带你走小门,混着人流离开,会带你去安全地方,你们要万分小心,不要被人盯上了。”
秦墨卿眼眶微红,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重重一揖到地,声音哽咽:“张大人……保重!”
张子麟将整理好的密件贴身藏好,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渐亮的天色。
晨光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让四周的阴影轮廓更加清晰,仿佛潜伏的巨兽,正伺机而动。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大理寺后衙一处极少人知的侧门悄然离开。
清晨的街道空旷冷清,他的脚步不疾不徐,但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注意着每一个巷口,每一个拐角,每一扇可能突然打开的窗户。
怀中的纸张,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
那上面记录的,不仅是罪恶的数字,也是通往最终审判的狭窄路径,更是……引爆所有矛盾的导火索。
他知道,自己已经点燃了这根导火索。
剩下的,就是看这火焰,最终会烧向何方,又会将多少人,连同他自己,卷入其中。
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