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终于在一个午后彻底停住。
惨淡的日头从铅灰色云层的缝隙里挤出来,给金陵城湿漉漉的屋顶和街道抹上一层冰冷而不真实的光泽。
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滴滴答答,街面上泥泞不堪,行人无不皱眉掩鼻,小心避让着污水泥浆。
张子麟坐在大理寺值房里,炭盆依旧燃着,却莫名觉得有些阴冷。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最新整理出来的卷宗摘要,那是将柳招娣的诉状、沈文康案的疑点、方老盐官的账册、秦墨卿提供的钱庄明账异常、以及破译出的部分暗账流向,分门别类,去芜存菁,用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简语和符号,编织成的一张越来越清晰的网图。
网的中心,是“淮南帮”及其核心人物;网的延伸,则指向南京户部、刑部的几个关键职位,以及那个令人心悸的、远在京城的“南山客”代号。
进展比预想的快,但也正因为快,他心中那股不安的躁动,也越来越明显。
太顺利了。
自铁山镇归来后,除了最初调阅旧档时遇到些软钉子,后续的调查,尤其是钱庄暗账的破译,虽有周折,受了点小伤,却并未遭遇真正的、强有力的阻挠。
这不像那张网的作风。
无论是林家灭门、沈文康被杀还是柳家田产被夺,其手段都显示出果断、狠辣且善于消除隐患的特性。
他们不可能对如此深入的调查毫无察觉。
除非……他们正在准备着什么。
或者在等待什么。
窗外的滴水声单调而清晰,像某种不祥的计数。
“大人,”赵胜敲门进来,身上带着屋外的寒气,“您今日回府,是坐轿?还是骑马?或是马车?周奎说衙门后巷的路面积水甚多,轿子怕是不好走。”
张子麟平日若无急务,常骑马往返,轻便快捷。“那就骑马吧。将我那匹‘黑云’备好,蹄铁前日才新换过,走泥路稳当些。”
“是。”赵胜应声退下。
张子麟又伏案工作了一个时辰,直到暮色开始侵染窗纸,才将整理好的摘要锁入那个黄杨木匣,与林致远的血书密码放在一处。
他揉了揉发涩的双眼,起身披上厚实的灰鼠皮披风,走出值房。
大理寺后门外的巷子确实泥泞,前几日积雪融化加上车马碾压,形成一片片深浅不一的水洼和烂泥。
只见“黑云”是匹温顺的河西健马,通体乌黑,四蹄雪白,此时正不安地打着响鼻,似乎也不喜欢这糟糕的路面。
张子麟拍了拍它的脖颈,踩镫上马。
赵胜和周奎也各自骑了马,一前一后跟着。
巷子狭窄,仅容两马并行。
两侧是高耸的衙署后墙,青砖湿滑,更显得巷道幽深。
此刻已是散衙时分,巷内除了他们,并无其他行人,只有远处街市传来的、模糊的市声。
马蹄踩在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
张子麟控着缰绳,让马匹缓步前行,心思却还在那些卷宗摘要上,尤其是“南山客”这个代号背后可能代表的那个名字。
都察院……清流……若真是此人,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风闻奏事之权更是威慑百官。
难怪“淮南帮”能在江南如此肆无忌惮,其保护伞的能量,远超自己最初的估计。
就在马匹将要拐出巷口,踏上相对干燥平整的后街石板路时,异变陡生!
左侧墙头一片原本覆盖着残雪和枯草的瓦砾,毫无征兆地“哗啦”一声坍塌下来!破碎的瓦片、冻土块、以及几根朽烂的木椽,劈头盖脸朝着张子麟坐骑的头部和前半身砸落!
“黑云”受惊,长嘶一声,猛然人立而起!
张子麟猝不及防,全靠本能死死攥住缰绳,夹紧马腹,才没被直接甩下。但崩塌的杂物不仅惊吓了马匹,更有几块尖锐的碎瓦,狠狠砸在了“黑云”的前腿和胸脯上。
剧痛加上惊恐,“黑云”彻底失控!它不再人立,而是发狂般向前猛冲,不顾前方正是巷口拐角处的坚硬石阶和一根拴马的石桩!若以这个速度撞上去,人马皆危!
“大人!”身后的赵胜和周奎骇然惊呼,拼命打马前冲想要阻拦,但距离太近,巷道又窄,已然不及!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巷口对面一间早就关张歇业的杂货铺阴影里,一道灰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掠出!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也跟着出现。
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那人影似乎早就预判了马匹受惊后的冲撞轨迹,并非直接冲向惊马,而是斜刺里扑向那根致命的拴马石桩侧后方!
只见白影手中寒光一闪,似乎是一把短刃或铁尺,并非斩向马匹或张子麟,而是精准无比地、狠狠砸在石桩与地面连接的薄弱处!同时,他肩膀奋力向石桩上方一撞!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根颇为粗壮的石桩,竟从中下部断裂,上半截向着惊马冲来的方向外侧轰然倒去!
这一倒,恰好让开了原本直冲的死亡路线,形成了一个狭窄的、倾斜的缺口。
失控的“黑云”裹挟着巨大的冲力,擦着倒下的石桩边缘,一头冲上了后街!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火星四溅,又因为前腿受伤和急速转弯,重心彻底失衡,悲鸣着向一侧翻倒!
张子麟在马匹侧翻的瞬间,已然松镫脱缰,借着那股甩出去的力道,竭力向侧后方翻滚,以期卸力。
即便如此,落地时仍觉得左肩和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一阵剧痛袭来,眼前发黑,胸口血气翻涌。
“大人!”赵胜和周奎此刻已冲至近前,飞身下马,扑到张子麟身边,将他扶起,脸上尽是惊骇和后怕。
张子麟强忍疼痛,喘息着看向那根断裂的石桩,又看向巷口对面——哪里还有那灰色身影的踪迹?
只有那间紧闭的杂货铺门板,在暮色中沉默着,仿佛刚才那救命的雷霆一击从未发生。
但他看到了石桩断裂处新鲜的茬口,看到了地上几点不同于泥水的、更深的湿润痕迹——可能是那人发力时蹬踏所致。
不是意外。
瓦砾崩塌或许可以解释为年久失修,但时机如此之巧,刚好在他经过时?而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用近乎暴烈却有效的方式救下他、然后又瞬间消失的白色身影……灰色身影是谁?
他们显然是两个人,好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先……扶我起来。”张子麟咬牙道,在赵周二人搀扶下站起,活动了一下四肢。
除了左肩后背剧痛,可能伤及筋骨,以及一些擦伤,并无更严重的出血或骨折。
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去看看‘黑云’。”
“黑云”侧躺在街边,挣扎着想站起,前腿一处伤口颇深,血流不止,马眼里满是痛苦。
周奎懂些兽医手段,连忙上前安抚、检查。
张子麟则走到那堆坍塌的瓦砾前。
赵胜已先一步在查看。
墙头并不高,坍塌处痕迹混乱,有旧裂,也有看似新鲜的断裂面。
几根朽烂的木椽断口参差,难以判断是自然腐朽还是人为破坏。
但张子麟注意到,一片较大的碎瓦边缘,沾着一点不同于泥土和雪水的、暗绿色的黏稠痕迹,像是某种苔藓或霉斑被强力刮擦下来。
而这片瓦,本应是位于墙头内侧、非风吹日晒雨淋的位置,不该有如此新鲜的苔藓刮痕。
“大人,这……”赵胜也看到了,脸色铁青。
“回去再说。”张子麟低声道,目光扫过渐渐聚拢过来、指指点点的行人,以及闻讯赶来的街坊和巡街差役,“先报官,就说……马匹意外受惊,撞塌了年久失修的墙头瓦砾。我摔下马,受了些轻伤。‘黑云’的伤,找最好的兽医来看。”
“大人!这分明是……”
“照我说的做!”张子麟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地制止了赵胜后面的话。
回到府中,张子麟由赵胜帮忙褪下外袍,只见左肩后方一片骇人的青紫肿胀,后背也有大片擦伤。
请来的大夫仔细检查后,确认骨头未断,但筋络挫伤严重,需静养敷药,至少半月不可用力。
大夫开了活血化瘀的膏药和内服汤剂,叮嘱一番便离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张子麟和李清时。
赵胜和周奎守在门外。
听完张子麟冷静的叙述,李清时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墙头瓦砾,可以是意外。但那个出手的人……时间、地点、方式,拿捏得分毫不差,绝不是路过。”
他缓缓道,“是我安排的。自你从铁山镇回来,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便在暗中加派了人手,轮流在你常走的路径附近警戒。今日当值的是‘灰鼠’,他最擅潜藏和机变。也幸亏是他。”
张子麟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更多的是后怕。“多谢李兄。若非‘灰鼠’,我今日不死也残。”他顿了顿,“对方动手了。而且,一出手就如此狠辣,伪装成意外,不留活口。他们知道我在查,并且……不想让我再查下去了。”
“不止如此。”李清时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落款的密信,递给张子麟,“这是今日午后,通过特殊渠道递到我手里的。你看看。”
张子麟展开信纸,只有寥寥数语:“京中风声,御史台某大佬不满南直隶刑狱频发,有奏请‘历练干员、南北对调’之议。张寺副近年屡破奇案,名声在外,恐在‘历练’之列。年内或有调动,早作打算。”
信纸在张子麟手中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是冰冷的愤怒。
调动!而且是借着“历练干员、南北对调”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是将他调往边远之地,或闲散衙门,手中的调查自然中断。甚至,在调动途中,再安排一场“意外”,也并非难事。
坠马,是警告,也是灭口尝试。
调动,则是釜底抽薪,是更“合法”、更难以抗拒的清除手段。
双管齐下。
对方不仅察觉了,而且反应迅速、手段狠辣周密。
他们不再满足于在地方层面制造障碍,而是动用了更高层、更“正规”的官场手段。
“南山客……”张子麟喃喃道,眼中寒光闪烁,“果然是你吗?还是……你这一系的力量?”
“子麟,收网吧。”李清时声音沉重,“证据虽然还未完全串联成铁板一块,但已有相当分量。再查下去,太危险了。对方下一次动手,未必还能如此侥幸。”
张子麟缓缓摇头,牵动了伤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但眼神却越发坚定。“不,清时,现在收网,时机未到。我们锁定的,多是中层官员和具体执行者。那个‘南山客’,以及他在南京户部、刑部的真正核心保护伞,我们只有代号和间接证据,缺乏他们直接收受贿赂、下达指令的铁证。现在动手,他们完全可以断尾求生,推出几个替罪羊,自己则安然无恙。过不了多久,又会换一副面孔,继续作恶。”
“那怎么办?难道坐以待毙?今日能逃过一劫,明日呢?调令若真下来,你如何抗命?”
张子麟沉默着,目光落在书架最上层一个不起眼的、蒙着灰尘的紫檀木匣上。
那是陈寺丞去年赠他的一方旧砚,说是祝贺他升任寺副。
陈寺丞当时说过一句看似无心的话:“这砚台虽旧,却曾随我多年,见证过不少风雨。有时候,旧物比新人可靠,沉在底下的东西,反而看得更清。”
陈寺丞……这位上司,看似圆滑谨慎,有时甚至显得懦弱,但能在南京大理寺丞这个微妙的位置上一坐多年,岂是简单人物?他当年是否也见过风雨?
他那句“沉在底下的东西”,是否另有所指?
他是否有……直通上听,而又绝对隐秘的渠道?
一个大胆的、近乎赌博的计划,在张子麟心中逐渐成形。
风险极大,一旦被对方察觉,必是灭顶之灾。
但眼下,似乎已是绝路中的唯一险径。
他抬起头,看着李清时,一字一句道:“李兄,帮我做两件事。第一,让我们的人,全部转入最深层的静默,停止一切主动调查,只做最被动的保护和信息接收。第二,我需要你帮我送一封信,亲自交到陈寺丞手中,必须确保绝对安全,不能经过任何第三人手。”
“陈寺丞?他……”李清时有些迟疑。
“赌一把。”张子麟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极薄却坚韧的“澄心堂”纸,磨墨,提笔。
“就赌他心中,那份被官场尘埃掩盖已久的……良知,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