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旧日录音，如同冻结时空的咒语，让医疗单元内的空气凝滞得近乎实质。
林远僵在维生舱边，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濒临崩溃的恐惧而微微扩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舱盖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锚点”……匹配筛选程序……
这两个词在他的脑海中疯狂碰撞、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基石上——那份他以为源于自己至深执念、奇迹般唤回程野、并成为彼此生命唯一意义的羁绊。
难道……这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奇迹？而是被某个早已消逝在时光尘埃中的冰冷计划，提前“设计”好的轨道？
那他的感情算什么？程野的诞生和存在又算什么？一场实验的副产物？一个成功的“匹配案例”？
“林远！”孙启明低沉急促的声音将他从近乎崩溃的思绪边缘拽回。
林远猛地回过神，看向孙启明，又看向同样脸色凝重、快步走过来的秦薇。他们的眼中也充满了震惊，但更多的是担忧和一种急于澄清的紧迫。
“那段录音是残破的！信息不完整！”秦薇语速很快，试图用理性分析稳住林远即将失控的情绪，“它提到了‘理论验证失败’、‘转向研究’、‘预备’、‘筛选程序启动’！这说明‘锚点’理论在当时只是一个研究方向，一个‘预备’和‘筛选’阶段！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程野和你的相遇是那个计划的直接结果！更可能的情况是，那个计划因为设施的灾难而中断、资料被销毁了！”
孙启明也沉声道：“林远，冷静下来。别忘了程野的本质是什么——‘源初之影’与极致执念结合的‘半成功容器’。你的执念是真实不虚的！是它抓住了灰域中无序的规则碎片，塑造了程野！这才是我们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核心事实！那段旧日录音，充其量只是揭示了过去有人做过类似方向的研究，甚至可能失败了！它不能否定你们之间羁绊的真实性和唯一性！”
赵毅和李锐也围了过来，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充满了对林远的支持和肯定。
同伴们坚定的话语，像是一道道温暖的绳索，将林远从冰冷的自我怀疑深渊中缓缓拉出。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但眼中的惊悸和迷茫仍未完全散去。他再次低下头，看向维生舱中沉睡的程野。
程野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那旧日录音的播放也干扰到了他深度休息中的意识。维生舱的能量纹路闪烁已经恢复正常，稳定地滋养着他残破的身躯。
是啊……程野是真实的。他掌心的温度是真实的，他偶尔流露出的依赖是真实的，他在验证中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作为核心“秩序公理”是真实的，他在面对“门”之低语时，那句“我的归宿……在这里”更是真实到撼动灵魂。
如果这一切都是被“设计”的，那这设计也未免太过精准，太过……深入灵魂。什么样的实验，能“设计”出如此刻骨铭心的依赖与守护？
也许……秦薇和孙队说的是对的。那个旧日计划可能只是一个粗糙的、甚至失败了的理论框架。而他和程野，是在计划之外的灰域与现实夹缝中，以最真实的情感为薪柴，共同创造出的、独一无二的奇迹。
“锚点”……或许可以换一个角度理解。不是他被“选为”锚点去匹配程野，而是因为他那极致纯粹的“执念”，天然地、自发地成为了在混沌中诞生的程野，唯一能够抓住、识别、并紧紧依附的“秩序坐标”与“存在意义”。
他是程野的锚点，仅仅因为他是林远，仅仅因为他是那个在绝望中也不曾放弃呼唤的人。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光照进了林远混乱的心房。虽然旧日阴影带来的寒意并未完全消散，但至少，他对自己、对程野、对他们之间关系的根本信任，重新站稳了脚跟。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对孙启明和秦薇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经稳定了许多：“我明白了。谢谢。”
孙启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
秦薇则继续分析道：“这段意外播放的录音，虽然带来了冲击，但也提供了宝贵信息。它证实了‘源初之影’载体和‘锚点’理论在旧时代就被研究过，甚至可能与我们遇到的‘系统意识’、‘基座’有直接渊源。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系统会对程野（和你）如此‘关注’。我们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一个延续了很久的、对抗‘门’的宏观计划遗留的轨道中。”
“但这不代表我们要按照他们的剧本走。”孙启明语气坚决，“程野和林远是独立的个体，他们的选择和意志才是第一位的。我们的任务，是协助他们生存下去，完成碎片收集，找到真正对抗‘门’的方法，而不是成为什么古老计划的棋子。”
就在这时，维生舱内的程野，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朦胧，但迅速恢复了清明，第一时间就看向了舱边的林远。他似乎察觉到了林远情绪上的剧烈波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担忧。
维生舱盖自动缓缓打开。
“感觉怎么样？”林远立刻俯身，握住他的手，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压在心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程野反手握了握他，力度比之前恢复了一些。【好多了。】清晰的意念传来，虽然依旧带着疲惫，但稳定了许多。【身体……稳定了一些。力量……恢复很慢，但不再流失。】
他支撑着想要坐起来，林远连忙扶住他。这一次，他靠自己的力量坐起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明显比之前顺畅了不少。维生舱的短暂修复，效果显着。
程野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秦薇手中那本旧日志和旁边的设备上。他显然也“听”到了刚才的录音，或者说，那录音的播放与他意识深处某些被触动的信息产生了共鸣。
他的眼神变得深沉，沉默了数秒，然后意念传来，直接切入核心：
【‘锚点’理论……我知道一些。系统写入的信息碎片里有提及。但那是……不完整的、框架性的描述。它强调‘深度情感链接’对稳定‘变量’的重要性，但未提及具体筛选或制造。】他看向林远，眼神专注而坦诚，【我的记忆里，最初唯一清晰的……就是你的声音，你的执念。那不是被‘植入’的感觉。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是我选择抓住的‘真实’。】
程野的意念，如同最清澈的泉水，彻底涤荡了林远心中最后一点疑虑和寒意。
程野的选择。是的，无论过去有多少阴影和计划，在灰域与现实碰撞的那一瞬，是程野（或者说，那时还是无序碎片的他）“选择”了回应林远的执念，选择了以林远为坐标，塑造了自己。
这份双向的“选择”，超越了任何冰冷的实验设计。
林远用力回握程野的手，重重地点头，眼眶再次发热，但这次是释然和坚定。
孙启明见状，知道这个坎算是暂时过去了。他轻咳一声，将话题拉回现实：“程野，你恢复了一些，这很好。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之前提到的，关于剩余两块碎片坐标和净界学会主力的信息……”
程野收敛心神，点了点头。他闭目感应了一下，似乎在与体内那五块碎片（尤其是新融入的残缺碎片）进行更深入的沟通。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两处坐标……大致方位感应到了。一处……在西北方向，距离极远，感应模糊，但‘秩序’属性强烈，似乎与某种大型、完整的‘基座’遗迹有关。另一处……】他顿了顿，【就在正东方向，距离相对较近，但……感应非常混乱、不稳定，充满了‘门’的侵蚀气息和……净界学会那种偏执狂热的精神印记。后者……活性极高，吸引感更强，但也更危险。】
“净界学会主力很可能扑向正东方向那个坐标。”秦薇立刻判断，“他们可能想利用‘门’的侵蚀气息，或者那里有他们需要的其他东西。”
“我们必须做出选择。”孙启明看向程野和林远，“是先去相对安全但遥远、可能耗时更久的西北坐标，还是立刻前往危险但临近、可能直接与净界学会主力碰撞的东方坐标？”
这个选择，无疑将决定团队接下来的命运。
程野几乎没有犹豫，他的目光与林远交汇。林远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那份决意——逃避和拖延，解决不了问题。净界学会是当前最直接、最疯狂的威胁，而且他们明显在加速推进某个危险的计划。如果让他们先得到第六块碎片，或者在那个充满“门”之气息的地方完成某种仪式，后果不堪设想。
【去东方。】程野的意念斩钉截铁，【阻止他们。夺取碎片。】
这个决定符合孙启明的预期，他点了点头：“好！那就向东。但我们现在的状态……”他看了一眼依旧虚弱的程野，以及个个带伤的队员，“需要制定一个周全的计划，不能硬拼。”
“那个‘基座引导程序’提示，这里的医疗单元可以暂时稳定我的状态。”程野意念传来，【我可以继续利用维生舱进行短期高强度修复，大概需要……六到八小时。之后，虽然无法完全恢复，但应该能具备基础行动和一定的自保能力。】 他看向秦薇，【另外，那些旧日志和数据……或许有关于这个地下设施其他出口，或者前往东方坐标更安全路径的信息？】
秦薇立刻会意：“我和孙队继续搜索！赵毅，李锐，加强警戒！林远，你陪着程野。”
分工明确，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
程野重新躺回维生舱，设定为更高强度的修复模式。舱盖闭合，能量纹路亮起更柔和但更密集的光芒。这一次，他没有立刻陷入沉睡，而是隔着舱盖，与守在外面的林远静静对视。
林远将手掌贴在冰凉的舱盖上。程野也缓缓抬起手，隔着透明的屏障，与他的手虚虚相贴。
没有言语，没有意念交流。
但一种无声的誓言，在目光与掌心的温度间传递：
无论前路是更深的阴谋，还是更残酷的战斗。
无论“锚点”的真相背后还有什么阴影。
你是我选择的真实，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是你永恒的坐标，是你归航的灯火。
我们一起。
去面对。
去夺取。
去守护。
维生舱内，程野缓缓闭上了眼睛，专注于修复。舱外，林远保持着守护的姿态，目光坚定。
孙启明和秦薇在布满尘埃的旧日资料中仔细搜寻。赵毅和李锐的身影在门口如同雕塑，警惕着黑暗深处任何细微的动静。
地下设施的深处，时间在寂静与紧张中流淌。
六小时后，维生舱发出一声低鸣，舱盖再次打开。
程野坐起身。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锐利，动作虽然仍显缓慢，却不再虚弱无力。他体内，那五块碎片（包括残缺的）形成了一个虽然脆弱但相对稳定的新平衡，如同五颗星辰，在他意识的宇宙中按照新的轨道缓慢运行，散发出稳定的、内敛的秩序微光。
他看向林远，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却让林远瞬间安心的弧度。
“可以了。”程野轻声说，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但清晰有力。
与此同时，秦薇那边也有了发现：“找到了！一条隐蔽的维护通道，可能通往设施边缘的一个旧时代物资转运站，那里或许有还能用的交通工具，或者至少能让我们更快速、更安全地离开地下，前往东方坐标区域！”
希望，如同黑暗中重新点燃的火把。
团队迅速集结，整理好所剩无几的装备和从医疗单元找到的少量还能用的药品、高能量补给。
程野拒绝了林远搀扶，自己稳步走到队伍中，只是与林远并肩而立时，两人的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十指紧扣。
“出发。”孙启明一声令下。
一行人带着伤、带着疲惫、带着刚刚经历真相冲击后的复杂心绪，但更带着重新凝聚的、不容动摇的决心，踏入了秦薇发现的那条隐蔽通道，向着东方，向着那片已知的危险与未知的挑战，沉默而坚定地前行。
地下设施的阴影被抛在身后。
前方，是弥漫着“门”之气息与净界学会狂热的战场。
而他们手中紧握的，是彼此，是尚未集齐的碎片，是黑暗世界中不容玷污的、属于他们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