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光滑的金属地面，贴着后背传来坚硬而恒定的凉意。空气里弥漫的陈腐气味中，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类似消毒剂挥发后的痕迹。
程野的眼皮，沉重得像坠着铅块。每一次尝试抬起，都需要对抗那从意识深处蔓延上来的、如同潮水般的疲惫和涣散感。重构的意识内核如同刚刚经历超新星爆发的星核，虽然稳固，但光芒微弱，控制力远未恢复到正常水平。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远……坚持……我在……”
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就在耳边很近的地方。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凿子，在他混沌的意识屏障上，凿开一丝细微的裂隙，让外界的真实感渗入。
是林远。
然后，是触觉。
一只手，温暖，干燥，带着细微的颤抖，正紧紧握着他的右手。掌心相贴处，传来坚定而持续的、试图灌注温暖的力度。另一只手，似乎正用一块湿润柔软的布料，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的额头和脖颈。
最后，是模糊的视觉。
眼帘艰难地撑开一条细微的缝隙。首先映入的，是上方高耸、昏暗、布满了锈蚀管道和不明阴影的金属穹顶。应急灯惨白的光芒在远处无声闪烁，勾勒出庞大机械残骸沉默的轮廓。
视线费力地向下移动，对焦。
林远的脸，占据了视野的大部分。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苍白，眼窝深陷，眼底布满血丝，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但那双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自己，里面翻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担忧，以及……在看到自己眼睛睁开一条缝时，骤然爆发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程……野？”林远的声音抖得厉害，像是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程野想回应。他想说“我在”，想叫他的名字，想抬起手碰碰他的脸。但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成调的声音。试图移动手指，也只换来指尖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颤动。
但这细微的颤动，已经足够。
林远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程野盖着的、那件属于林远的外套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猛地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程野没有被他握住的那边肩膀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却压抑着没有发出太大的哭声，只是断断续续地呢喃：“醒了……你醒了……太好了……吓死我了……”
那滚烫的泪水，透过薄薄的衣料，烫在程野冰凉的皮肤上，也仿佛烫在了他刚刚重组、尚且脆弱不堪的意识内核上。一种尖锐的刺痛混合着汹涌的酸涩，瞬间席卷了他。
他想抱抱他，想擦掉他的眼泪，想告诉他别哭。
可他连动一动手指都如此艰难。
“程野醒了？！”孙启明的声音从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带着如释重负的急促。脚步声靠近，秦薇、赵毅、李锐的身影也出现在程野模糊的视野边缘，每个人都带着伤和疲惫，但眼中都充满了关切和庆幸。
“生命体征有回升！虽然还很微弱，但意识恢复是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秦薇快速检查了一下程野的瞳孔和脉搏，语气带着专业性的振奋，“林远，你的呼唤和持续接触起了大作用！这比任何药物都有效！”
“程野兄弟，你可算挺过来了！”赵毅重重地松了口气。
李锐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紧握枪柄的手稍微放松了些。
团队的温暖和支撑，如同另一股暖流，汇入林远带来的那片炽热的情感海洋，让程野漂浮不定的存在感，变得更加踏实了一些。
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将那股从意识内核延伸出的、微弱的控制力，导向发声器官。嘴唇艰难地翕动了几下，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气音：“……林……”
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音节，但林远立刻听懂了。他抬起头，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凑得更近，红着眼睛，却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是我。我在这儿，大家都在。别急，慢慢来，你刚醒，需要休息。”
程野看着他强装镇定却依旧泄露着后怕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闭上眼睛，用尽力气，再次驱动那微弱的意念，不是通过声音，而是通过两人之间那从未真正断绝的、此刻因为他的清醒而重新变得清晰的链接。
【……别怕……我回来了。】
清晰的意念，带着疲惫，却无比坚定，直接流入林远的脑海。
林远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更加汹涌的泪水涌出，但他脸上的笑容却真实了许多，用力点头：“嗯！欢迎回来！”
程野的意识内核，在这真实的互动中，又稳固了一分。
接下来的时间，在秦薇的指导下，林远小心翼翼地为程野喂了一些稀释过的营养液和水。程野的身体依旧极度虚弱，连吞咽都显得费力，但每一次成功的摄入，都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好那么一点点。林远始终握着他的手，片刻不离。
孙启明等人则轮流警戒，并探索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似乎是这个巨大地下工厂的一个相对边缘的检修平台。平台上散落着一些早已失效的仪器和工具。秦薇发现了一些残留的标识，结合之前“基座意识”提示信息中的“旧日医疗单元”，推测这附近可能存在当年设施配套的医疗区域。
“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医疗单元。”孙启明沉声道，“程野的身体状况太差了，仅仅靠营养液和休息，在这种环境下恢复太慢，而且随时可能恶化。如果那里还有能用的设备，哪怕只是基础的维生装置，也能给他争取更多恢复时间。”
“但是，这里的路径复杂，黑暗深处不知道藏着什么。”赵毅提醒。
“再危险也得去。”孙启明的态度不容置疑，“程野是我们的一员，更是我们完成任务的关键。而且，他刚才……”他看了一眼程野，“似乎通过某种方式，得到了一些新的信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程野。
程野此刻正半靠在林远怀里，闭目养神，缓慢地恢复着对身体的感知和控制力。听到孙启明的话，他再次集中精神，尝试通过意念，将之前在意识深处从“基座引导程序”那里得到的信息，筛选出关键部分，尽可能清晰地传达给众人。
【……新碎片坐标……活跃……净界学会主力……门渗透加剧……此地……有旧医疗单元……可能稳定状态……】
信息依旧简短，但涵盖的内容却让所有人脸色剧变。
“剩余两块碎片坐标已经激活？净界学会主力在朝那边移动？‘门’的渗透还在加剧？”秦薇迅速记录并分析，“这意味着我们的时间窗口可能非常紧迫！必须尽快让程野恢复行动力！”
“先找医疗单元！”孙启明拍板，“立刻行动！赵毅，李锐，扩大搜索范围，重点寻找医疗标识或相对洁净的通道！秦薇，分析这里的建筑结构图残留！林远，你照顾好程野，跟紧我们！”
程野轻轻捏了捏林远的手，示意自己可以尝试坐起。在林远的搀扶下，他极其缓慢地移动身体，靠坐在一个相对稳固的金属支架旁。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额头冒出一层虚汗，呼吸急促。但他眼神清明，示意自己可以跟随移动，不需要一直背着。
林远拗不过他，只能紧紧搀扶着他的胳膊。
搜索很快有了结果。赵毅在平台下方一条相对整洁、墙壁有绿色条纹标识的通道入口处，发现了模糊的“医疗区”箭头标志。通道内虽然也有锈蚀和灰尘，但明显比其他地方规整，两侧还有残破的指示牌和密封门。
团队立刻进入通道。通道不算长，尽头是一扇严重变形、但勉强能推开的厚重气密门。门后，是一个大约两百平米的空间。
这里与外面锈蚀破败的工厂景象截然不同。墙壁贴着白色的、虽然泛黄剥落但相对完整的瓷砖。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玻璃碎片和倒伏的金属器械，但依旧能看出曾经的洁净。房间中央，是几个并排的、类似手术台或检查床的金属平台，上面覆盖着积满灰尘的防尘布。靠墙是一排锈蚀严重的金属柜子，以及几个巨大的、布满仪表和管线的复杂设备箱，其中一两个的指示灯，竟然还在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闪烁着暗绿色的光芒！
“居然……还有残余能源？”秦薇惊讶地走上前，小心地检查那些设备。“这些是……旧时代的生物体征维持舱？不，更先进……像是结合了能量稳定和肉体修复功能的特种维生单元！看这结构……利用了某种秩序场原理来抑制细胞崩解和能量逸散！”
她尝试着操作一个看起来损坏最轻的设备。设备发出低沉的嗡鸣，仪表盘上几根指针微微颤动，一个布满灰尘的透明舱盖缓缓、卡顿地向上打开，露出内部相对洁净、铺着软垫的舱室。舱室内壁隐约有暗淡的、秩序化的能量纹路闪烁。
“能启动！虽然能量水平很低，功能可能不全，但基础的维生和稳定场应该还能运行一段时间！”秦薇的声音带着兴奋，“程野，躺进去试试！这可能是目前对你最有效的帮助！”
程野看向那个维生舱。冰冷的金属，封闭的空间，未知的旧时代科技。本能地，他并不喜欢这种被禁锢的感觉，尤其是刚刚从意识深处的混沌中挣脱出来。
但林远握紧了他的手，眼神里满是鼓励和担忧：“试试吧，程野。秦薇说有用。你需要恢复。我就在外面守着，一步都不离开。”
程野看着林远眼中的血丝和疲惫，知道自己的昏迷和虚弱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压力和恐惧。他需要尽快好起来，不仅仅是为了任务，更是为了不让林远再这样担惊受怕。
他点了点头。
在林远和秦薇的帮助下，他极其缓慢、艰难地挪进了维生舱。舱内比想象中柔软，那些暗淡的能量纹路在他躺下的瞬间，似乎感应到了他体内残存的“定序之核”碎片波动，微微亮起了一些，散发出一股温和的、带着秩序感的力场，缓缓包裹住他的身体。
瞬间，那种无处不在的、身体濒临崩溃的刺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被明显地缓解了。不是治愈，更像是将崩坏的速度强行减缓，并注入了微弱的、稳定的秩序能量，协助他自身极其缓慢的修复。
程野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一丝放松。强烈的疲惫感再次涌上，但这次不再是意识涣散的昏迷前兆，而是身体得到支撑后，发出的需要深度休息的信号。
他看向舱外的林远，用眼神示意自己没事，需要睡一会儿。
林远趴在舱边，隔着透明的舱盖（虽然布满划痕），轻轻拍了拍，低声道：“睡吧，我在这儿。好好休息。”
程野这才放任自己闭上眼睛，意识再次沉入一种舒缓的、修复性的深层休息状态。这一次，没有破碎的噩梦，没有混乱的冲击，只有那维生舱带来的稳定力场，和林远守在舱外带来的、无比安心的感觉。
看到程野呼吸逐渐平稳，脸色也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孙启明安排赵毅和李锐在医疗单元门口警戒，自己和秦薇开始仔细搜索这个房间，看能否找到其他有用的物资或信息。
秦薇很快在那些金属柜子里发现了一些密封良好的旧时代医疗用品（虽然大部分已过期失效），以及几本纸质的工作日志残本。日志使用的文字与现行文字略有差异，但大致能读懂。
她快速翻阅着，脸色越来越凝重。
“孙队……你看这个。”她将一本日志递给孙启明。
孙启明接过，就着昏暗的灯光阅读。日志记录了这座地下设施——“第七号‘门’观测与局部规则调节前哨站”——在“灾变初期”的某段时间内的部分工作。
其中提到，他们利用“锈蚀调节器”（当时称为“局部规则定义原型机”）尝试稳定周边区域日益加剧的灰域侵蚀，并观测“门”的活性变化。但实验出现了严重偏差，“调节器”非但未能稳定规则，反而与“门”的某种次级投影产生了深度纠缠，引发了更剧烈的规则扭曲和生态异变，最终导致了设施的紧急封闭和人员撤离。日志的最后几页，充满了混乱、绝望和疯狂的自责与猜测，提到了“净界思想”的萌芽和部分研究员的叛逃。
“原来……净界学会的根源，可能就在这里。”孙启明合上日志，声音沉重，“一群试图掌控‘门’和规则力量而失败、陷入偏执的科学家……”
“而且，‘基座意识’提示的‘历史记录数据’，可能指的就是这些。”秦薇指了指另外几个带有数据接口的密封箱，“可惜，我们没有读取设备，能源也不足。”
就在这时，躺在维生舱中深度休息的程野，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一直守在舱边的林远立刻察觉，紧张地看去。
只见程野眉心微蹙，似乎在做梦。维生舱内壁那些秩序能量纹路，忽然以一种不稳定的频率闪烁起来，与程野体内那五块碎片（包括残缺的）产生了轻微的共鸣。
紧接着，一段模糊的、断续的、仿佛信号不良的旧日录音，夹杂着电流噪音，竟然从维生舱的某个隐藏扬声器里，断断续续地播放出来：
【……报告……‘钥匙’理论验证失败……载体无法承受完整‘定义’权能……反噬严重……】
【……转向研究……‘锚点’理论……寻找能与‘钥匙’产生稳定深度链接的个体……作为意识稳定器和力量缓冲器……】
【……实验体c系列……‘源初之影’载体预备……匹配‘锚点’筛选程序启动……】
【警告！‘门’投影活性异常！突破收容！全体人员立即……滋啦……撤离……】
【……不！那些资料！关于‘锚点’匹配的核心数据！必须……滋啦……销毁……不能落入……】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医疗单元内，一片死寂。
林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实验体c系列……源初之影载体预备……锚点匹配筛选程序……
程野……c-07……
而我……林远……
“锚点”？
这个冰冷的旧日名词，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林远的脑海，将他之前所有关于两人羁绊源于自己“执念”的认知，击得粉碎。
难道……难道这一切，包括我们的相遇，我的执念，我们之间这看似命运般的深刻链接……从一开始，就是被“设计”好的？是某个古老而冰冷的实验计划的一部分？
他猛地看向维生舱中沉睡的程野，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