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套房客厅的窗户半开着,罗马初夏午后温暖的风带着城市特有的气息,咖啡、石尘、隐约的花香飘了进来。
阳光在抛光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林承志站在窗前,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谨慎地观察着斜对面的咖啡馆。
那个穿着米白色亚麻西装、戴墨镜看报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李福刚才以“购买报纸”为由外出查探了一圈,确认那人已离开,附近几条街巷均未再发现其踪影,如同蒸发。
“林,那个人……有问题吗?”艾丽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换上了一件舒适的淡蓝色家居长裙,坐在沙发里,双手捧着微凉的茶杯,碧蓝的眼睛紧盯着林承志的背影。
林承志转过身,走到爱丽丝身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
“可能只是巧合,一个普通游客。”
“林,别骗我。”艾丽丝放下茶杯,反握住他的手,目光直视。
“从在波士顿你就心事重重,在船上你也常常独自沉思。
到了罗马……先是遇到那么可怕的袭击,然后你被邀请去参加神秘的‘仪式’。
现在又发现有可疑的人盯着我们。
这绝不是什么‘普通游客’或‘简单的学术文化交流’能解释的。”
爱丽丝的声音微微发颤,努力维持着镇定:“我知道你有大事要做,你从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富有的商人或学者。
从你在德州买下那片荒地开始,我就知道你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远见和野心。
我……我为你感到骄傲,也愿意支持你。
但是,请你至少告诉我,我面临的危险到底有多大?
我不想做一个被蒙在鼓里、只能在事后为你担心哭泣的傻瓜。”
艾丽丝的话语像一把温柔的锥子,刺破了林承志试图维持的保护层。
他看着未婚妻眼中混合着爱意、担忧和一丝受伤的神情,心中涌起强烈的愧疚。
他一直试图将她隔绝在危险之外,但这何尝不是一种不信任?
尤其是在她已经亲身经历了罗马街头的袭击之后。
“艾丽丝……”林承志叹息一声,将她揽入怀中,感受着她身体的微微颤抖。
“对不起。我确实有很多事没有告诉你。
不是因为不信任你,而是……因为那些事情太复杂,也太危险。
我不想让你担心,更不想把你卷进来。”
“可我已经被卷进来了!”艾丽丝在他怀里抬起头,眼眶微红。
“当那些暴徒挥舞着刀冲过来的时候,当你在院子里开枪的时候,我就已经被卷进来了!
林,我不怕危险,但我害怕一无所知。
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像个……负担。”
“你从来不是负担,艾丽丝。”林承志捧起她的脸,郑重地说道。
“你是我的光,是我的锚,是我愿意为之奋斗的未来最重要的部分。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小心。”
林承志拉着她坐到沙发深处,握紧她的手,决定透露一部分真相。
一个经过筛选、不那么血腥但能让爱丽丝理解的版本。
“艾丽丝,这个世界……并不像它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和简单。”
林承志斟酌着开口。
“在历史的阴影里,在财富与权力的背后,存在着一些古老而隐秘的组织。
他们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掌握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资源,彼此之间有着复杂的合作、竞争,有时甚至是尖锐的对抗。
他们的目标,往往是影响甚至塑造世界的走向。”
艾丽丝睁大了眼睛:“就像……共济会那样的?”
“类似,但更多样,也更……极端。”林承志点头。
“有些组织,比如我最近接触到的、与今天那位奥尔西尼主教有关的团体。
他们更倾向于守护传统的价值观和知识,对抗那些他们认为会带来混乱和道德崩塌的力量。
而另一些组织……比如今天袭击我们的暴徒背后可能存在的‘光明会’。
他们追求激进的变革,试图以‘理性’和‘精英统治’的名义,扫除一切传统束缚,建立一种由少数人绝对控制的新秩序。”
“你的生意……威胁到了他们?”艾丽丝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不仅仅是生意。”林承志苦笑道。
“我的成功,我的背景,甚至我与你一个德国贵族之女的结合。
在某些极端者眼中,可能都代表着一种‘不受控制’的变量,一种对他们设想中秩序的‘挑战’。
石油、黄金……这些巨大的财富和资源,更会引来贪婪和忌惮。
奥尔西尼主教代表的团体,愿意与我合作,提供一些保护和建议。
部分原因也是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平衡的力量,一个沟通东西方的桥梁。
但这也意味着,我将更深入地踏入这个隐秘的世界,面临更多看不见的敌人。”
艾丽丝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血色渐渐恢复,眼神从最初的惊惧变得专注坚定。
“所以,在波士顿,是这些组织在暗中调查你?
在船上,那些奇怪的人也是在观察你?
今天街上的袭击,还有刚才外面那个人……都是冲着你来的?”
爱丽丝逻辑清晰地问道。
“很大可能是。”林承志承认。
“但也不全是。
有些可能只是商业竞争对手的探子。
有些可能是各国情报机构的例行关注。
这个层面的事情,往往真假难辨,盘根错节。”
“那你现在……是那个主教团体的‘名誉顾问’?
这会让你更安全,还是更危险?”艾丽丝追问道。
“短期内,可能会提供一些信息和有限的保护。
但长期看,也可能让我更明确地站在某些势力的对立面。”
林承志实话实说。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但我觉得有必要。
独自应对暗处的威胁太被动,我需要盟友,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
艾丽丝沉默了很久,只是紧紧握着林承志的手。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城市喧嚣和壁钟的滴答声。
林承志能感觉到爱丽丝内心激烈的挣扎。
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对爱人处境的担忧,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迷茫。
终于,爱丽丝抬起头,碧蓝的眼眸如同雨后的晴空,清澈坚定。
“林,我相信你。”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有力。
“我相信你的判断,相信你的能力。
你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从哈佛的课堂到德州的油田,你一次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现在,你看到了更深远、也更危险的棋局,我相信你同样能下好这盘棋。”
爱丽丝将另一只手也覆在林承志的手背上。
“我不懂那些复杂的组织斗争,也不懂怎么开枪或对付间谍。
但我知道一点:我爱你,林承志。
无论你选择走哪条路,面对什么样的敌人,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不是作为需要你保护的累赘,而是作为你的伴侣,你的见证者。
你可以不告诉我所有危险的细节,我承认那会让我睡不着觉。
但请你至少让我知道,你在为什么而战,我们的未来大概会走向何方。
不要让我活在幸福的假象里,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失去一切。”
泪水终于从爱丽丝的眼角滑落,嘴角却带着一丝倔强的微笑:“答应我,好吗?”
林承志感到心脏被一股暖流和酸楚同时击中。
他伸出手,轻轻擦去爱丽丝的眼泪,然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答应你,艾丽丝。”林承志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向你保证,我会用尽一切智慧和力量,保护好你,保护好我们的未来。
我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能和你,还有我们将来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更安全、更公正、也更光明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的暗面很丑陋,但正因为有你在的光明一面,才值得我去为之奋斗。”
林承志在爱丽丝耳边低语:“从现在起,我会更多地和你分享我的计划和目标,让你了解我们前进的方向。
至于那些肮脏的战斗和危险的细节……就让我来承担吧。
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选择。”
艾丽丝在林承志怀里用力点头,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前襟。
良久,两人才分开。
艾丽丝擦干眼泪,努力露出一个笑容:“那么,林‘顾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继续留在罗马,还是马上离开?”
林承志思考片刻:“我们按原计划,在罗马多待一两天。
一来,过于仓促离开反而显得心虚,可能引起更多注意。
二来,我确实需要时间处理一些紧急事务,发出必要的指令。
不过,我们需要调整行程。
取消所有公开的观光活动,尽量待在酒店或去少数几个绝对安全、人流密集的公共场所。
李福和保镖会全程加强警戒。”
“好,我听你的。”艾丽丝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我可以待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去酒店的女士阅览室。那里人多,应该安全。”
“委屈你了,艾丽丝。”林承志歉然道。
“不委屈。”艾丽丝摇头,眼中闪着光。
“这是我们的共同战斗,虽然我的战场在后方。我会照顾好自己,不让你分心。”
这一刻,林承志深切地感受到,艾丽丝不仅是他情感上的慰藉,更将成为他事业上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
她的理解、支持和坚韧,远比任何财富或武力都更珍贵。
下午剩余的时间,林承志将自己关在套房的书房里。
他给奥托·施密特和威廉·福斯特分别起草了加密长电文,通过酒店商务室和特殊渠道发往波士顿和西雅图。
给奥托的指令包括:
调动一切可用资金,确保阿拉斯加威廉队伍的补给和弹药供应。
通过法律和外交渠道,向华盛顿施压,要求其对“美国公民在阿拉斯加合法矿业活动遭受不明武装袭击”表示关注。
开始研究通过加拿大或海上秘密路线运输第一批黄金的方案。
继续与摩根方面周旋,保持距离,不轻易接受其“斡旋”条件。
给威廉的指令更加直接和强硬:
授权他不惜代价,固守“曙光”脉核心区域,可以采用包括设置雷区、构筑坚固工事在内的任何防御手段。
对来犯之敌,坚决予以反击,必要时可主动出击,打击其补给线和外围据点。
重点审讯新俘虏,查明“金雀花”具体含义及敌方指挥结构。
加速河滩砂金的系统性开采,哪怕是小规模的,尽快产出第一批实物黄金,以提振士气和作为谈判筹码。
接着,林承志摊开信纸,开始给苏州的父亲林怀远写回信。
这封信他写得格外用心,既要报平安,又要隐含传递一些信息。
他写道自己在美国学业事业顺利,结交了有实力的伙伴,对石油和矿业前景充满信心。
隐晦地提到“西方世界表面光鲜,内里暗流汹涌,各方势力对远东兴趣日增”。
提醒父亲在国内与洋人打交道需格外谨慎,特别是对“以文化交流或商务合作为名,行渗透打探之实者”。
建议父亲可以尝试与德国商人多接触,再次强调了对北洋水师内部腐化和装备质量的担忧。
表示自己“虽在海外,心系故国,愿早日学有所成,觅得良机,为国效力”。
写完家书,已近黄昏。
林承志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走到窗边。
夕阳给罗马的屋顶镀上一层金红色,城市的阴影也随之拉长。
“或许……是该动用一下这个新渠道了。”
关于“金雀花”的线索,圣殿骑士团或许能提供一些共济会或普通情报网无法触及的信息。
但这是否会暴露他急于获取情报的心态?
是否会被视为过早地要求兑现“盟友”支持?
权衡再三,林承志决定暂不通过紧急渠道,采用常规的密码信件,向奥尔西尼主教提出“咨询”。
内容语气委婉,只作为学术和历史兴趣的探讨,不直接与阿拉斯加事件挂钩。
这样可以测试对方的反应和效率,也更符合“东方守护者”的文化顾问身份。
房门被轻轻敲响。
李福的声音传来:“先生,有您的访客。是一位自称来自‘美华银行罗马代办处’的经理,说有紧急财务文件需要您亲自签收。”
美华银行在罗马只有一个小小的、刚设立不久的联络处,负责处理与欧洲的一些票据往来。
“请他到小会客室,我马上来。”林承志沉声道。
他整理了一下西装,对艾丽丝低语:“待在卧室,锁好门。李福会在外面。”
艾丽丝点头,立刻起身回了卧室。
林承志走进套房附属的小会客室,看到一个穿着得体黑色西装、提着公文包、约莫四十岁的意大利男人站在那里,神情恭敬中带着一丝紧张。
“晚上好,林先生。冒昧打扰,我是卡尔洛·贝内代蒂,美华银行罗马代办处的临时负责人。”
男人用流利的英语说道,微微鞠躬,递上一张名片。
林承志接过名片扫了一眼,确实印着美华银行的标志和罗马地址。
“贝内代蒂先生,有什么事需要您亲自跑一趟?通常文件可以邮寄到酒店。”
贝内代蒂看了看站在门边的李福,欲言又止。
“李福是我的贴身助理,但说无妨。”林承志示意。
贝内代蒂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林先生,一个小时前,代办处收到一封从苏黎世转来的、标记为‘最高优先级—绝密’的电报,发报人是奥托·施密特先生。
内容经过双重加密,我们的译码员只解开了第一层,显示是给您的,且提及‘阿拉斯加’和‘人员损失’。
我们不敢通过普通渠道传递,所以我亲自送来。”
贝内代蒂从公文包内侧的暗袋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用火漆密封的硬纸信封,双手奉上。
阿拉斯加!人员损失!
林承志的心脏猛地一缩。
威廉和麦克雷那边出事了?
林承志接过信封,火漆上的印章确实是奥托的私章。
“你做得很好,贝内代蒂先生。感谢你的谨慎。”
林承志从怀中掏出钱夹,抽出几张面额不小的意大利里拉钞票递过去。
“这是给代办处和你个人的辛苦费。今天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贝内代蒂接过钱,连忙道谢并保证保密,迅速告辞离开。
林承志回到书房,用拆信刀小心地划开火漆。
里面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是用他和奥托约定的最高级密码书写的一行行短句。
他迅速从记忆库中调取密码,开始译解。
越译,他的脸色越是阴沉,最终变得铁青。
电文大意:“阿拉斯加急报(6月7日发):
威廉率援军与麦克雷汇合后,于6月5日主动对疑似敌指挥营地发起夜袭,意图打破包围。
初战得手,毙伤敌二十余,摧毁部分物资。
但敌方反应迅速,调集重兵反扑,战斗升级为持续两日的拉锯战。
我方最终击退敌军,但伤亡惨重。
阵亡十一人,重伤八人,轻伤十五人。
麦克雷上尉左臂中弹骨折,威廉·福斯特头部被弹片擦伤,无大碍但需休养。
敌方伤亡估计超过三十,暂时后撤休整,但包围未解。
据审讯零星俘虏及战场缴获文件碎片分析,敌方确系雇佣兵为主,混杂少数身份不明之精锐,指挥层级中有‘金雀花’代号人物。
其补给来自海上,疑似有英国注册货船提供。
另:河滩初步开采已产出约两百盎司砂金,已秘密藏匿。
目前我方可用战斗人员仅余四十余人,弹药消耗过半,药品紧缺。
局势严峻,急需破局之策。
奥托注:摩根方面再次传话,语气转硬,称若我方无法控制局面,将考虑‘与其他更有能力保障该地区稳定与投资安全的伙伴合作’。”
伤亡惨重!麦克雷受伤!摩根露出獠牙!
林承志一拳砸在厚重的书桌上,震得墨水瓶子都跳了一下。
愤怒、焦虑、心痛交织在一起。
那些伤亡的,都是精心挑选和培养的人员,是为“炎黄”未来搏杀的先锋!
而摩根,这头贪婪的巨兽,已经开始不耐烦,甚至可能准备联合其他势力来摘桃子!
“先生?”李福在门外轻声询问,显然听到了动静。
“我没事。”林承志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必须立刻做出新的、果断的决策。
阿拉斯加的战局,已经不能仅仅靠威廉他们自己解决了。
需要更强的外力介入,需要更快的黄金变现,也需要对摩根和潜在的“金雀花”势力,做出更强势的回应。
林承志重新摊开信纸,眼中寒光闪烁。
是时候,下一些重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