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八月,暑热正盛。
直隶总督行馆位于天津旧城东南,靠近海河。
原是为加强海防而设的“海防公所”,后来成为李鸿章在天津处理军务和接见中外宾客的主要场所。
青砖灰瓦的高大围墙,两侧站着持枪肃立的淮军亲兵。
门楣上悬挂着“总督行馆”的匾额,字迹遒劲有力。
马车在行馆门前停下。
林承志一身石青色宁绸长袍,外罩玄色贡缎马褂,袖口和衣襟处用金线绣着暗纹。
头上戴的六合帽帽正换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
这一身既显贵气,又不失读书人的清雅。
安德烈亚斯作为随从,穿着深灰色西装,手提那个重要的牛皮文件箱。
陈大勇和另一名护卫留在门外马车旁等候。
递上名帖和盛宣怀的引荐函后。
一个穿着六品官服、面容精干的中年人迎了出来,拱手道:“可是林承志林公子?中堂大人已在西花厅等候,请随我来。”
“有劳先生。”林承志还礼,随着官员向内走去。
穿过仪门,绕过影壁,里面是几进宽敞的院落。
地面铺着青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
不时有穿着官服的文武官员匆匆走过,目光扫过林承志时,带着好奇和审视。
林承志隐隐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里是北洋军政的中心,是帝国最具实权的疆臣的驻跸之地。
西花厅位于第二进院落的西侧,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院。
厅前种着几株高大的槐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阴凉。
厅门敞开着,正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海疆舆图》,两侧是一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下方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上面堆满了文牍卷宗。
公案前左右各有一排酸枝木靠椅。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幅海疆舆图前,仰头观看。
此人身材高大,略有些佝偻,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实地纱袍,外罩一件玄色琵琶襟马褂,头上戴着一顶普通的瓜皮帽。
虽然只是背影,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久居上位、执掌大权的威严气息。
林承志的心跳微微加速。
眼前这位,就是李鸿章,李中堂。
晚清政坛的顶梁柱,洋务运动的主帅,北洋水师的创建者和掌控者。
也是未来甲午战败的主要责任承担者……
一个充满争议和悲剧色彩的历史巨人。
官员在门口停下脚步,提高声音恭敬道:“禀中堂,林承志林公子到了。”
舆图前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林承志终于看清了李鸿章的真容。
这是一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
额头宽阔,眉毛浓密而微垂,眼袋深重,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鼻梁高挺,嘴唇紧抿,下巴留着灰白的长须。
他的脸色有些晦暗,带着长期操劳和忧思留下的痕迹,年龄看起来比实际的六十六岁还要苍老几分。
李鸿章的目光落在林承志身上,如同实质,带着审视、评估。
“学生林承志,拜见中堂大人!”林承志收敛心神,上前几步,按照最正式的礼仪,行跪拜大礼。
在这个时代,面对李鸿章这样的人物,必要的礼数不能省,这既是尊重,也是表明态度。
“罢了,起来吧。”李鸿章的声音有些沙哑,中气尚足,带着明显的安徽口音。
他虚抬了一下手,走到公案后坐下,“看座。”
“谢中堂。”林承志起身,在下首第一张椅子坐了半个屁股,腰背挺直,目不斜视。
有仆役奉上茶来。
李鸿章端起面前的盖碗茶,用碗盖轻轻拨着浮叶,缓缓道:“盛杏荪在信里,把你说得天上有地下无。
说你年少多金,学贯中西,胸怀大志,欲报效朝廷。
老夫倒是好奇,你一个海外归来的侨商,读了几年洋书,赚了些银钱,便真觉得自己能解我大清之困局?”
林承志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回中堂,学生不敢狂妄。
学生久居海外,所见所闻,无非是泰西列强如何恃强凌弱,而我同胞如何备受歧视欺凌。
每念及此,常觉椎心泣血。
学生深知大清积弊已深,困局非一日之寒,更非一人之力可解。
学生所能凭恃者,不过是一些海外见闻,些许营商所得,以及一颗不甘我华夏沉沦的赤子之心。
若中堂不弃,学生愿以此微末之资、浅薄之见,为中堂之宏图大业,略尽绵薄,以供驱策。
至于能否有益于国家,全赖中堂明断,学生岂敢妄言。”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放下茶碗,话锋一转:“听说你国学根基不错?可曾进学?读过哪些书?”
林承志心道幸好原身底子不错,自己后来也恶补过。
他恭敬答道:“学生幼承庭训,蒙家父教诲,读过《四书》《五经》,略通诗文。
赴美前已有童生功名,在海外亦不敢忘本,时常温习经史。”
“哦?”李鸿章来了点兴趣。
“那你背一段《孟子·告子下》来听听,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那段。”
林承志毫不迟疑,朗声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声音清朗,一字不差。
背完后,林承志补充道:“学生身在海外,每每遇到艰难困顿,便常以此段自勉。深感古人所言,至今仍如明灯。”
李鸿章微微颔首,脸色又缓和了些许。
能熟练背诵经典,说明没有丢掉根本,这很重要。
他不再纠缠经史,转入了真正的核心话题:“盛杏荪说,你对洋务、对水师、对当今局势,颇有见解。
老夫今日便考考你。
你且说说,如今我北洋水师,购置了‘定远’、‘镇远’等铁甲巨舰,又添‘致远’、‘靖远’等新式快船,看似雄视东亚,然则隐忧何在?”
林承志略微整理思绪,沉声道:“中堂明鉴。北洋水师能有今日规模,全赖中堂多年苦心经营,学生深感敬佩。
然则,学生浅见,水师之强,不在舰多炮巨,而在‘人’、‘器’、‘法’三者相得益彰。”
“哦?细细说来。”李鸿章身体微微前倾。
“先说‘人’,水师官兵,训练是否得法?士气是否高昂?
将领是否通晓最新海战战术?
官兵是否真正理解所操持之利器?
学生听闻,水师中仍有不少官兵,视舰船如官衙,训练敷衍,甚至有吸食鸦片者。此乃心腹之患。”
李鸿章眉头微皱,但没有打断。
“再说‘器’。”林承志继续道。
“我舰虽巨,然主炮射速缓慢,副炮火力不足。
学生观西洋最新战舰,已普遍装备速射炮,一分钟可发弹十数枚,而我舰同类火炮,不过三五发。
此乃火力代差,且我舰缺少鱼雷艇、炮艇等辅助舰只,更无潜艇此等隐蔽杀器。
舰船保养维修,亦多依赖香港、长崎之外国船坞,战时若被封锁,如何是好?”
“潜艇?”李鸿章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露出疑惑神色。
“乃是一种可潜在水下航行攻击之舰船,西洋已有研制。”林承志简要解释。
“此物用于港口防御、航道伏击,有奇效。”
李鸿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继续。
“最后说‘法’。”林承志声音凝重。
“即战法、指挥、后勤体系。
我水师各舰,能否在战场上如臂使指,统一指挥?
通讯是否畅通迅捷?
弹药补给是否充足及时?
伤损舰船能否快速抢修?
与岸防炮台、陆营如何协同?
此皆关乎胜负,非有周密之法度不可。”
林承志总结道:“故学生以为,水师之隐忧,在于重‘硬器’而轻‘软功’,重购置而轻消化,重平时观瞻而轻实战效能。
看似庞然大物,实则……关节未通,反应迟缓。”
这番话,可谓句句戳心。
尤其“关节未通,反应迟缓”八字,几乎是对北洋水师现状最精准的概括。
花厅里一片寂静。
侍立一旁的师爷屏住了呼吸,偷眼去看李鸿章的脸色。
李鸿章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承志,仿佛要将他看穿。
良久,他才缓缓道:“你可知,你这些话,若是传到朝中那些清流御史耳中,他们会如何参劾你?又会如何攻讦老夫?”
林承志迎着李鸿章的目光,毫不退缩:“学生只知,在中堂面前,当言无不尽,方不负中堂垂询之恩,亦不负学生报国之心。
至于他人如何评说,学生相信中堂自有明断。
况且,学生以为,真正为国者,当听得进逆耳忠言。
讳疾忌医,恐非社稷之福。”
“逆耳忠言……讳疾忌医……”李鸿章重复着这两个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无奈。
李鸿章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右手无意识地揉着太阳穴。
这位权倾朝野的中堂大人,此刻看起来更像一个被沉重国事压得喘不过气的老人。
林承志静静等待着。
片刻后,李鸿章重新睁开眼睛,目光中的锐利收敛了一些,多了几分探究。
“你所说的这些,老夫又何尝不知?
然则,掣肘太多。
朝廷拨款,十不足五。
人才匮乏,堪用者少。
朝野非议,不绝于耳……
积重难返,积重难返啊!”
李鸿章在林承志面前流露出真实的无力和感慨。
林承志站起身,躬身道:“正因积重难返,更需猛药去疴,另辟蹊径。学生不才,愿为中堂,试开一方。”
李鸿章看着他,目光深邃:“你的‘方子’,可是盛杏荪信中提到的那些?什么基金会,什么留学,什么引进技术?”
“不止于此。”林承志直起身,目光坚定。
“学生此次北上,特为中堂准备了一份‘见面礼’。
或许,能为我水师之革新,打开一扇新的窗户。”
林承志示意安德烈亚斯将那个牛皮文件箱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