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墨的书房内,灯花噼啪一响。
林潇渺放下手中那份由玄墨暗卫以特殊渠道送回的密报,指节无意识叩击着桌面。纸张边缘粗糙,墨迹带着北境特有的寒冽气息,内容却让她心头蒙上一层更重的阴影。
“三处关键信息。”玄墨站在窗前,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其一,北境军镇‘寒铁关’,过去三个月上报的‘边民失踪’与‘小型兽潮袭扰’案件,比往年同期激增五成。当地守将最初以为是蛮族小股骚扰,但现场残留痕迹……经你之前提供的‘污秽侵蚀’特征比对,有三起高度吻合。”
林潇渺眼神一凝。守山人村落外围的异动,北境也出现了。这不是孤立事件。
“其二,”玄墨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宫廷钦天监内部,月前曾有一场短暂争执。负责观测星象的两位博士,对‘荧惑守心’与‘三星聚首’的解读产生分歧。一方认为只是正常天象轮回,另一方则引据某部早已被封存的《墟衍古录》,坚称此乃‘地脉将沸,幽穴将开’之兆。争执以后者被暂时停职、禁足府邸告终。”
“《墟衍古录》……”林潇渺记下这个名字,“能弄到吗?”
“皇家书库禁品,非圣旨不得调阅。但我已让人设法抄录残篇。”玄墨走近,手指点在密报第三段,“其三,也是最蹊跷的一点。大约在你我从滦河返回农庄前后,京城‘万宝阁’接连收了三批从南疆运来的特殊矿石,名为‘惑心石’。此石对常人无大用,只因其在特定条件下会散发微弱精神干扰波动,常被某些修习偏门精神法诀的修士或制作幻术法器者收购。但这次的数量……远超以往十年总和。而牵线交易的中间人,经查,与一位早已致仕、却仍在暗处活跃的前礼部侍郎有关联。此人,曾因二十年前主持祭祀时‘沟通鬼神不当’遭贬斥。”
线索如散落的珠子,被一根名为“异常”的线隐隐串起。北境的污秽活动、宫廷对天象预警的压制、大规模流向不明的惑心石……
“有人在为‘三星聚首’时,做大规模的精神干扰或仪式准备。”林潇渺声音发冷,“‘暗渊’的手,比我们想的伸得还长,层次还高。”
“不止。”玄墨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泛着金属冷光的令牌,放在桌上。令牌造型古朴,正面浮雕山峦云雾,背面却是一道扭曲的、仿佛被强行抹去一半的诡异符文。“这是我的人,在追查惑心石流向时,从京城黑市一名猝死的掮客身上找到的。令牌材质特殊,非金非铁,我试过,内力难以损毁。背面的符文……我依稀记得,在王府秘藏的一卷前朝剿灭邪教的记录拓片上看过类似的变体。那卷记录提及的邪教,崇拜‘深渊之眼’,以活祭和扭曲仪式闻名,于百年前被朝廷联合正道宗门剿灭,名号正是——‘暗渊’。”
令牌的出现,直接将线索与“暗渊”这个名称钉死。
林潇渺拿起令牌,触手冰凉,背面的扭曲符文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吊坠在怀中微微发烫示警。“看来,他们的复苏和渗透,不是一天两天了。朝廷里,恐怕也有人被拉拢,或至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恐怕如此。”玄墨面色凝重,“我那位皇兄……近年痴迷长生炼丹之术,对朝政把控已不如前。诸多事务,被几位权臣与内侍把持。水浑了,什么鱼都可能游进来。”
情报的重量让书房空气近乎凝固。他们面对的,不再只是山林中的怪物或零散的邪教徒,而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严密组织、并可能已渗透进权力体系的庞然大物。
次日清晨,这份凝重便被外部的现实压力敲响。
里正王老伯急匆匆赶来,告知县衙新任主簿赵文远赵大人,已至村口,言明要“视察农桑,体察民情”,点名要见林庄主。
“来得倒是快。”林潇渺与玄墨对视一眼。这位赵主簿,在她离庄期间已来过两次,这次她刚回来没几天便亲自上门,绝非偶然。
农庄会客室内,赵文远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他年约四十,面白微须,一身簇新的青色官袍,眼神看似温和,却时不时掠过一丝精明的打量。身后站着两个衙役,眼观鼻鼻观心。
“林庄主真是年轻有为啊。”赵文远放下茶盏,笑容可掬,“短短时日,便将这荒僻之地经营得如此红火,作坊林立,田亩丰饶,连州府大人都略有耳闻,实在是本县楷模。”
“大人过奖,不过是乡亲们勤勉,加上些许运气罢了。”林潇渺态度恭敬,语气不卑不亢。
“诶,过谦了。”赵文远摆摆手,“本官此次前来,一为嘉奖,这农庄带动一方生计,功劳不小;二嘛,也是有些疑问,想请庄主解惑。”
来了。林潇渺心中微凛。
“大人请讲。”
“听闻庄主麾下,多有……身手矫健、来历不俗之人?”赵文远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侍立一旁的玄墨,“庄主这护卫,气度不凡,怕不是寻常乡野武夫吧?还有,庄中作坊所用器械,精巧非凡,产量惊人,不知师承何处?所用‘秘法’,又是否都……合乎朝廷《工律》、《商律》啊?”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看似关心,实则字字诛心,直指农庄武装力量和核心技术的合法性。
玄墨眉梢微动,林潇渺在桌下轻轻按了按他的手,示意稍安。
“回大人,庄中众人,皆是逃荒而来或附近遭了匪患的苦命人,承蒙收留,求个活路,自然肯卖力气。至于这位,”她指了指玄墨,“是民女远房表亲,自幼习武,家道中落后前来投奔,帮衬一把。皆是清清白白的良民,里正处皆有备案可查。”
“至于器械与技法,”林潇渺继续道,“多是民女胡思乱想,与庄里老匠人一同琢磨改进,无非是为了省些力气,多出点活计,让大伙儿吃饱穿暖。若大人觉得有何不妥,或触犯律例,还请明示,民女定当改正。”
她将一切归为“民间智慧”和“生存所迫”,合情合理,又把皮球踢了回去。
赵文远呵呵一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林庄主言重了。本官只是例行问询,毕竟树大招风,也是为庄主着想。不过……”他话锋一转,“庄主这农庄,如今规模渐大,产出颇丰,于县府税赋亦有贡献。按朝廷新近提倡的‘劝课农桑,抑兼并’之策,似这般集中大量人力物力的产业,最好能有官署引导,规范经营,方能长久。本官有意,在县衙下设‘劝农司’,特邀庄主为‘顾问’,将你这农庄之法,推广全县,造福乡里。当然,庄主需将各项技艺造册备案,以便官府核查、推广。庄主意下如何?”
图穷匕见。什么顾问,分明是想以官府名义,将农庄的核心技术和管理权逐步收编、掌控。
林潇渺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大人抬爱,民女惶恐。只是农庄草创,诸多技法尚不成熟,恐误了大人政绩。且庄中事务繁杂,民女一介女流,见识浅薄,实难担此重任。不若待农庄再稳固些,技法更完备些,再议不迟?”
委婉,但坚定地拒绝。
赵文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林庄主,可是对官府有所顾虑?还是……另有什么不便言说的倚仗?”
气氛微僵。
就在此时,玄墨忽然上前半步,从怀中取出一面非金非木、刻有繁复云纹的令牌,轻轻置于赵文远面前的桌上。
赵文远初时不在意,待看清令牌细节,尤其是边缘那几乎微不可察的皇家暗记时,脸色骤变,手中茶盏一抖,险些溅出水来。
“这是……”他声音有些发干。
“家中长辈,昔年曾于京中有些微末人情。”玄墨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嘱我兄妹二人于此安心经营,勿涉纷争。赵大人关怀之意,心领了。农庄之事,自有章程,不劳官府过度费心。大人若真欲劝课农桑,不妨多看看县内其他亟待扶持的村落。至于备案核查……待我兄长下次来信,问明京中故旧此类‘民间技艺’是否需特别报备后,再行答复,如何?”
话说的客气,但意思很清楚:我们上面有人,你别多管闲事,真要管,先去搞清楚我们背后是谁。
赵文远背后瞬间渗出冷汗。他敢来施压,是摸准了林潇渺毫无根基。可这令牌……虽不知具体代表哪一位,但那规制和暗记,绝非寻常官宦之家能有,甚至可能与皇室宗亲有关!踢到铁板了!
“原、原来如此!”赵文远立刻换上一副恍然又带点惶恐的表情,“是本官唐突了!既有京中长辈照拂,自是妥当,妥当!备案之事,不急,不急!劝农司之议,也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他起身,拱手道:“今日叨扰,庄主事务繁忙,本官就不多打扰了。告辞,告辞!”
几乎是带着两名衙役落荒而逃,再无来时的从容。
送走赵文远,回到书房,林潇渺看向玄墨:“那令牌?”
“我离京时,皇兄所赐的‘便宜行事’令之一,可震慑地方宵小,非万不得已不用。”玄墨收起令牌,“此人贪婪且多疑,亮出令牌,短期内他不敢再明目张胆找麻烦,反而会帮我们遮掩一二,生怕得罪了‘京中贵人’。但也会更好奇我们的底细,暗中的探查不会少。”
“足够了。”林潇渺舒了口气,“我们需要的就是时间。一个月,不能浪费在和地方小吏扯皮上。”
经此一事,她更深刻意识到,光有技术和生产不够。在这个时代,没有相应的身份、权势或威慑力作为“城墙”,积累的财富和技艺反而会招来祸患。
“情报要加速,训练要加紧,我们的‘城墙’,也要尽快垒起来。”林潇渺目光坚定,“不仅仅是这枚令牌代表的虚名。农庄自身的护卫力量、与周边村落的利益联结、乃至未来可能建立的更广泛的关系网,都是砖石。”
她铺开一张新的规划纸:“从明天开始,启动‘筑墙计划’。第一,护卫队扩编至五十人,由你亲自制定训练方案,增加对抗非常规威胁的模拟演练。第二,与王老伯等村里老人商议,以农庄名义,出资修缮通往县城的道路,并在村口设立公共的货栈和茶棚,惠及乡邻,将农庄利益与整个村子更深度绑定。第三,商业上,我们要主动出击。‘潇潇牌’不能只停留在豆腐果酱,要推出更高附加值、更难模仿的东西。”
“比如?”玄墨问。
“比如,高度提纯的果酒精华,可作药用或香料;比如,利用不同豆类混合和特殊工艺制作的‘养生豆粉’;比如,我一直在试验的、用特殊方法处理过的‘驱虫防霉草药包’,可以卖给商队、粮仓。”林潇渺思路清晰,“这些东西技术门槛更高,利润更厚,也更能建立技术壁垒。更重要的是,通过不同渠道销售,我们可以结识更多元的人脉,包括药商、行商、乃至军队的后勤采办。这些,都是未来的‘城墙’。”
玄墨看着她眼中闪耀的、近乎锋芒的光芒,那是在规划战场、排兵布阵时才有的神采。她不仅在种田,更在构筑一个庞大而坚韧的体系。
“好。”他依旧是简洁的回应,却蕴含着全力的支持。
是夜,农庄恢复宁静。
但庄外三里,一处荒废的土地庙里,却有一点豆大的灯火摇曳。
赵文远并未回县衙,而是换了便服,悄然等在此处。他脸色在昏暗灯光下阴晴不定。
约莫一炷香后,一个披着黑色斗篷、身形消瘦的身影鬼魅般飘入庙中。
“如何?”斗篷下传来嘶哑低沉的声音,不辨男女。
“碰了个硬钉子。”赵文远咬牙,将日间所见,尤其是那枚令牌之事低声说了,“……绝非虚张声势。那男子的气度,也绝非寻常护卫。此事,恐需从长计议。”
斗篷人沉默片刻,嘶哑道:“令牌规制,可曾看清细节?”
赵文远努力回忆描述。
斗篷人听完,低低怪笑一声:“云纹龙潜……有意思。看来,这小小农庄,池子里藏的鱼,比预想的还大。既然如此,更值得‘关注’了。他们最近,可有异常举动?”
“据眼线报,农庄近日似乎在大量收购铁料、硝石、硫磺,还招募了不少铁匠和木匠。护卫操练也越发频繁。”
“备战?”斗篷人沉吟,“看来,他们也有所察觉,或者……另有图谋。继续盯着,尤其是那个庄主林潇渺的行踪,还有他们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至于你,”斗篷人看向赵文远,“暂时不要正面冲突,但可以‘关照’一下与他们有生意往来的商户,或者……在赋税核定、路引办理上,稍稍‘严谨’一些。明白吗?”
赵文远心中一寒,连忙点头:“明白,明白。”
“还有,”斗篷人递过一个小巧的、散发着奇异甜香的木盒,“下次有机会,将此物设法送入农庄的水源或粮仓附近。不必多,一点即可。这只是个‘问候’。”
赵文远接过木盒,手有些抖。
斗篷人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已融入庙外浓重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
赵文远看着手中木盒,又想想那枚云纹令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自己似乎,卷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而远处农庄的灯火,在夜色中静谧闪烁,浑然不知,更深的阴影已然笼罩过来。
(第一百零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