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王宫大殿。
这座昔日属于阿史那迪克的议事场所。
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圆顶帐篷与夯土建筑的混合体。
穹顶很高,绘着繁复而艳丽、带有浓重草原风格的壁画。
殿内最引人注目的,是铺在中央的那块巨大的、织着金色与红色雄狮图案的羊毛地毯。
这是昔日阿史那迪克与他的臣下席地而坐商议“国事”的地方。
此刻,虞战正盘腿坐在地毯正中的软垫上。
他已经脱去了冰冷沉重的甲胄,只穿着一身便于起居的玄色常服,赤着脚,踩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脚心传来一种温热的、奇异的触感。
“这是多少张羊皮织的啊......”
他心中暗道。
“侯爷,请用。”
一名低眉顺眼、身着轻纱的粟特女奴。
跪坐在他身旁,用颤抖的手将一盏银制的杯子轻轻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杯中,是温热的、散发着浓烈奶腥气的羊奶。
旁边,还有一碟烤得焦黄、撒了芝麻的面饼。
“嗯。”
虞战微微点头。
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一股鲜明的腥味在舌尖漾开——大约是突厥人钟爱的味道。
“报——!侯爷!”
“程咬金将军到!”“苏定方将军到!”“徐世绩将军到!”……
“进来。”
虞战沉声道。
“是!”
“哈哈哈!表舅!俺老程来啦!”
人未到,声先至!
程咬金那大嗓门,震得殿顶似乎都抖了三抖!
他迈着大步,“咚咚咚”地走进大殿,看到殿内铺着的厚地毯,又看到赤脚坐在上面的虞战。
“嘿!”
“这毯子!真他娘的软和!”
“跟娘们的肚皮似的!”
“噗——!”
一旁侍立的几名女奴,忍不住捂嘴低笑了一声,随即又吓得脸色发白,赶紧低下了头。
“粗俗!”
苏定方跟在他身后,皱眉低声斥了一句。
“俺老程是粗人!不像你们这些读过书的!”
程咬金满不在乎地一摆手!
然后,他就在虞战斜对面,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哎哟喂!”
“舒坦!”
他也学着虞战的样子,一边脱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泞血污的战靴,一边将粗壮的、臭烘烘的大脚伸了出来!
“噗——!”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汗臭、脚气以及某种咸鱼腐烂了的酸爽气味,如同一记无形的重拳,猛地在这温暖而封闭的大殿中炸开!
“嘶——!”
“呕——!”
“咳咳咳!”
苏定方、徐世绩等人齐齐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虞战的脸色也有些发青。
他感觉,自己面前那杯羊奶散发出的奶腥气,都被这股味儿给盖过去了。
“先进来,坐下再说。”
“是,是。”
苏定方等人脸色扭曲地脱下了靴子,踩着厚厚的地毯,在虞战左右两侧依次坐了下来。
很快,整个大殿,就被一股浓烈的、混合了多种“男人味儿”的气息给笼罩了。
那些侍立的女奴,脸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虞战的胃,也开始一阵阵地抽搐。
娘的…阿史那迪克,以前和他的手下,就是在这种‘芬芳’中,商议军国大事的?
他们是怎么忍得住的?
“咳咳!”
虞战用力咳了两声,试图驱散一下鼻尖的异味。
“咬金。”
“在!侯爷!”
程咬金还在那里,惬意地活动着他的脚趾。
“你…”
“有多久没洗脚了?”
“洗脚?”
程咬金挠了挠后脑勺,一脸茫然。
“这…谁他娘的还记得这个?”
“从…洛阳出来就没洗过吧?”
“一路上,不是行军,就是打仗!”
“到了敦煌,没两天,又跑到这鄯善来了!”
“哪有那功夫!”
“再说了!”
“洗了脚!等会打起仗来,不是还得弄脏?”
“不是白洗了?”
“还浪费水!”
“这…”
虞战一时语塞。
他发现,程咬金的话,竟然有几分道理!
“噗——!”
一旁的徐世绩、刘弘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连一向沉稳的苏定方,嘴角也抽搐了一下。
“好了!”
虞战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都把鞋!给我穿上!”
“啊?”
程咬金一愣。
“表舅!这地毯,这么好!”
“踩坏了多可惜!”
“我看那些突厥蛮子,不都是这么坐着的吗?”
“踩坏了!”
“也比!”
“被你们熏死强!”
虞战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噗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这下,连苏定方都忍不住了!
众人轰然大笑起来!
“侯爷英明!”
“末将早就受不了了!”
“程胖子!你那脚,比他娘的突厥人的马粪还臭!”
“滚!你的就香了?”
“赶紧穿上!”
“快!快!”
众人笑闹着,七手八脚地把靴子重新套了回去。
殿内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总算是消散了一些。
“传令!”
虞战深吸一口气,脸色严肃了下来。
“自今日起!”
“凡军议!政议!”
“无论是在营帐,还是在殿内!”
“与会诸将必须穿鞋!”
“谁敢再脱!”
“就给我去刷一个月的马桶!”
“哈哈哈哈!是!”
“谨遵侯爷将令!”
“末将等,再也不敢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气氛,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好了。”
虞战摆了摆手。
“说正事。”
“是!”
“城中情况,处理得如何了?”
“回侯爷!”
苏定方率先开口,神色一肃。
“初步战果已统计完毕。”
“我军阵斩突厥精锐四千余,自身伤亡约三百七十人,可谓大胜。”
“我军伤兵,已全部安置在原突厥兵营,由军医与城中征调的郎中一同救治。”
“突厥俘虏,共计一千五百余人。”
“至于…城内外那些牧民…”
苏定方停顿了一下。
“倒是颇为顺从。”
“我军征调民夫,清理战场,掩埋尸首,他们都很配合,并未生出事端。”
“嗯。”
虞战点了点头。
“意料之中。”
“他们,早已习惯了。”
“习惯了…?”
程咬金抓了抓脑袋,
“习惯了什么?”
“习惯了逆来顺受。”
虞战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羊奶,抿了一口。
那股浓烈的腥膻,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习惯了今日姓‘阿史那’,明日姓‘慕容’,后日又不知道姓什么。”
“习惯了谁的刀更快,谁的拳头更硬,就听谁的。”
“他们,不在乎。”
“在乎,也没用。”
“是,是这个理。”
苏定方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末将也发现,他们似乎对城头变幻的大王旗并不在意。”
“不逃,不躲,甚至不反抗。”
“仿佛,换了个主人,与他们毫无干系。”
“他们倒是想逃。”
徐世绩冷笑一声,接口道。
“可,能逃到哪里去?”
“脸上,身上,都烙着印,是某个部落、某个贵人的私产。”
“背弃主人的奴隶,在草原,是最下贱的东西。”
“逃到别的部落,极有可能会被直接杀掉,用来‘杀鸡儆猴’,警告其他奴隶!”
“逃?”
“逃出去,也是个死。”
“所以,他们只能留下来。”
“等着,新的主人来接收他们。”
“等着,继续被驱使,被鞭打,被奴役。”
“反正,日子总是这样。”
徐世绩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但话语中,却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冷酷与现实。
大殿内,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只有牛油大蜡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无处可逃…”
虞战放下了银杯。
手指在杯沿上轻轻地敲击着,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声响。
“那…”
“如果…”
“我给他们一个可以逃的地方呢?”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一个逃过来不仅不会被杀,反而…”
“能活下去。”
“能吃饱饭。”
“甚至…”
“能拿起刀为自己挣一个前程的地方。”
“这…”
众人的眼睛都是一亮!
“侯爷的意思是…”
杜如晦眼中精光一闪!
“招纳这些奴隶!”
“是。”
虞战点了点头。
“但不仅仅是招纳。”
“是‘解放’。”
“解放?”
程咬金挠了挠头。
“这词,听着新鲜。”
“对。解放。”
虞战的声音变得坚定而有力。
“他们不是货物。不是牲畜。”
“他们是人。是有手有脚有力气有血性的人。”
“只是,被套上了奴隶的枷锁。”
“我们要打碎这个枷锁。”
“告诉他们!”
“来我这里!”
“不是换一个主人!”
“而是…”
“做自己的主人!”
“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好!”
刘弘基猛地一拍大腿!
“侯爷说得对!”
“这些突厥奴隶!”
“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弓马娴熟!吃苦耐劳!”
“而且,对西域的地形、气候,了如指掌!”
“如果能将他们招入军中!”
“加以训练!”
“绝对是一支虎狼之师!”
“是!”
徐世绩也点头附和道!
“更重要的是!”
“他们对突厥各部!了如指掌!”
“用他们来打突厥!”
“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番兵对番兵!”
“以胡制胡!”
“这才是真正扎根西域的长久之计!”
“不错!”
苏定方也是眼中放光!
“侯爷!先前您在敦煌所提议的,‘胡人立功,赐汉姓’!”
“如今,正是大好时机!”
“鄯善已下!我军威名已立!”
“此刻招兵!正当其时!”
“而且!”
他看向虞战!
“侯爷!末将以为!不仅仅是鄯善一地!”
“我们可以将此策!”
“传遍西域!”
“告诉所有的奴隶!所有被压迫的胡人!”
“来我西海军!”
“不仅有饭吃!有衣穿!”
“更能拿起刀!为自己!为家人!”
“砍出一个未来!砍出一个堂堂正正做人的资格!”
“砍出一个汉人的身份!”
“到那时!”
“横扫西域!”
“指日可待!”
“哈哈哈哈!”
程咬金听得热血沸腾!
“好!好一个‘横扫西域’!”
“侯爷!这事儿!交给俺老程吧!”
“俺保准!给你招来一群能打能杀的好汉子!”
“你?”
虞战看了他一眼,
“你去招兵?”
“你是打算,用你那脚上的咸鱼味儿把他们都熏过来吗?”
“噗——!”
“哈哈哈哈!”
“侯爷英明!”
“程胖子!你那脚!就是招来十万大军,也得被你熏跑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
“哈哈哈!”
大殿内,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程咬金被笑得面红耳赤,
“嘿嘿…俺就是…就是随口一说…”
“好了。”
虞战也是莞尔。
“刘弘基!”
“末将在!”
刘弘基立刻挺直了腰板。
“此次,生擒突厥大将统阿羯!立下大功!”
“招纳突厥奴隶入伍的事!”
“就交给你了!”
“是!”
刘弘基眼中闪过一丝激动!
“末将定不负侯爷所托!”
“嗯。”
虞战点了点头。
“从今日起!”
“擢升刘弘基!”
“为抚军郎将!”
“谢侯爷!”
刘弘基激动得脸色涨红!
起身抱拳行礼!
“末将必肝脑涂地,以报侯爷知遇之恩!”
虞战目光转向杜如晦:
“杜如晦,你也升为郎将,协助刘弘基办理此事。”
杜如晦亦起身拱手:
“属下领命,定当全力配合刘将军。”
虞战看着他俩,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刘弘基此人最擅蛊惑人心,在募兵一事上确有独到之能,李世民当年赖以起家的部队,便是经他之手召集而成。
而杜如晦,这位未来的“房谋杜断”之一,以其缜密心思和决断能力闻名。
有他从旁协助,既能发挥刘弘基的招募之长,又能避免其可能过于激进的弊端。
诸事吩咐已毕,虞战缓缓起身。
“都去忙吧。”
“是!”
“末将等告退!”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之后,转身离开。
大殿重新恢复了安静。
只有虞战一人,还站在那张巨大的地毯中央。
他的目光穿过敞开的殿门,望向外面湛蓝的天空。
他知道,今天在这座大殿里定下的策略,或许将会改变整个西域的格局。
也将会彻底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虞战重新坐了下来。
端起那杯已经冰凉的羊奶,一饮而尽。
腥膻的味道,依旧浓烈。
但他的眉头,却没有再皱一下。
“这西域的味道…”
“我得习惯。”
“不,不是我要习惯…”
“而是,要让这西域,习惯我的味道。”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
殿外,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