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城中的战斗已彻底平息。
血腥气与烟火气混合在一起,在午后的风中缓缓飘散。
街道上不时有一队队顶盔掼甲的西海军士兵肃然地巡逻而过。
看到虞战一行,纷纷肃立行礼。
眼神狂热而敬畏。
虞战与徐世绩并肩走在略显残破却依旧能看出几分昔日繁华的街道上。
“世绩!”
虞战重重地拍了拍徐世绩的肩膀,
“此战!你孤军深入!一举擒拿贼酋!这鄯善,能如此顺利拿下!你与你麾下一千将士!居功至伟!”
“侯爷谬赞了!”
徐世绩连忙欠身,脸上却也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此乃侯爷运筹帷幄!杜、刘二位将军诱敌深入!末将不过是奉命行事!恰逢其会罢了!”
“哈!不用谦虚!”
虞战心情大好,
“走,去看看咱们的‘新’家!”
他所说的,是那座刚被徐世绩攻破的鄯善王宫。
踏入宫院,墙壁上还残留着刀劈斧砍的痕迹,干涸的血迹在砖石间依稀可见。
“侯爷!”
守卫的士兵见到虞战,立刻挺直腰杆。
“嗯。”
虞战微微颔首。
走进宫门,里面的景象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虽然战斗的痕迹已经被粗略地清理过,但那股混合着血腥、香料与一种奢靡腐烂气味的怪异味道依旧挥之不去。
“这……便是阿史那迪克的‘宫殿’?”
虞战扫过那些挂满墙壁、色彩艳丽却粗俗的挂毯,以及散落一地的金银器皿,
“穷奢极欲!坐井观天!”
“侯爷所言极是。”
徐世绩点头道,
“此人贪婪好色,暴虐无道。”
“宫中搜出的财货不计其数。”
“女奴更是有数百之众。”
“嗯。”
虞战对这些浮财并不太在意。
“府库、粮仓,以及城防图册、户籍文书,可曾找到?”
“回侯爷!”
徐世绩正色道,
“府库粮仓已派兵接管!其中存粮尚可支用半年有余。兵甲器仗亦有不少。至于户籍图册……”
他苦笑一声,
“突厥人不重此道。仅有一些记载税收与部落进贡的羊皮卷,且杂乱不堪。”
“无妨。”
虞战摆了摆手,
“慢慢整理,重建便是。”
—————
在王宫用过午膳,又小憩片刻后,虞战仍觉得心中有些气闷。
这王宫虽是“王”居,却总让他觉得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腐朽与血腥气。
“走。出去看看。”
他起身对身旁的亲卫说道。
虞战没有骑马,也没有带太多随从。
只带了四名亲卫,换上一身普通的皮甲,信步走上了鄯善城那略显残破的城墙。
站在高处,俯瞰着这座刚刚易主的城池。
城内还算安静,西海军的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巡逻,维持秩序。
偶尔有零星的抵抗或劫掠发生,也被迅速镇压下去。
但真正吸引虞战目光的,是城外。
是城外那片昨日还是一片火海与杀戮战场的绿洲营地。
此刻,那里依然是一片狼藉。
烧焦的帐篷,散落的杂物,倒毙的牲畜尸体,以及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战斗痕迹。
但在这片狼藉之中,却有许多人在忙碌着。
有身穿隋军服饰的士兵,也有穿着破烂皮袍、一看就是本地汉人的百姓。
但更多的,是一些穿着突厥服饰或西域各族服饰的牧民。
他们与汉人百姓混杂在一起,沉默地清理着废墟,抬走尸体,从灰烬中翻捡着还能用的东西。
甚至有人在合力从废墟下拖出一头被烧死的骆驼,然后用刀子,默默地分割着肉块。
没有哭喊。
没有冲突。
甚至没有太多的交流。
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一种逆来顺受的认命。
仿佛昨天发生的那一切——刀光剑影、烈火焚城、王权更迭——与他们毫无关系。
他们只是在清理一片被暴风雨摧毁的家园,然后等待着下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奇怪……”
虞战眉头微蹙,
“这些突厥牧民,为何不逃?”
“他们似乎并不惧怕我们。也不仇恨我们。倒像是司空见惯了。”
他指着城下一个正与一名汉人老者合力抬起一根焦黑木梁的突厥汉子,对身边的一名守城的小卒问道。
“回侯爷!”
那小兵不过十七八岁,是在敦煌新募的本地子弟。
见是冠军侯,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小人……也不知道……”
小兵挠了挠头,
“他们好像真的不怕咱们。”
“昨天咱们打进来,他们有的还躲在帐篷里,有的就在路边看。”
“后来咱们的人叫他们出来,一起收拾城外的尸体,免得发瘟疫。”
“他们就乖乖地出来了。”
小兵似乎也有些不明白,
“好像咱们夺了鄯善,对他们来说,跟昨天刮了一阵风没什么两样。”
“他们好像真的不在乎。”
“不在乎……”
虞战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挥了挥手,让那小兵继续去值守。
自己则带着亲卫,默默地走下了城墙。
“开城门。”
“侯爷!城外尚未完全清理干净,恐……”
“无妨。”
虞战打断了亲卫的话,
“就是要看看这尚未‘干净’的地方。”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虞战带着四名亲卫走了出去。
城外,那股混合着焦糊、血腥与牲畜粪便的气味更加浓烈了。
一些汉人百姓看到他,虽然不认识,但看穿着与气质,也知道是隋军的大人物,纷纷畏惧地退到一旁,低下了头。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只是……只是……”
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传入了虞战的耳朵。
他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烟灰、头发花白的汉人老者,正跪在一堆尚在冒烟的灰烬旁,手里还死死抓着几块从灰烬中扒拉出来的焦黑木炭。
“老人家,快请起。”
虞战上前一步,亲自伸手将那老者搀扶起来,
“我不是突厥人。不用怕。”
他的声音尽量放得温和,
“这些木炭,你只管取用。”
“谢……谢谢!谢谢将军!”
那老者惊魂未定,连连作揖,
“老汉只是……只是……家中无柴,取暖……”
“无妨。”
虞战摆了摆手,
“老人家,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儿。”
“将军请讲!小人知无不言!”
“那些突厥牧民,”
虞战指着远处那些正在默默劳作的身影,
“为何不跟着突厥兵,一起逃走?”
“反而留了下来?”
“逃走?”
那老者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似是苦涩,又似是无奈,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将军,您是贵人,有所不知。”
“他们,走不了,也不用走。”
“走不了?不用走?”
“是啊。”
老者叹了口气,
“他们大多是奴隶。是阿史那家,还有城里其他突厥贵人的奴隶。”
“奴隶的命,是主人的。”
“主人要他们生,他们就生。主人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逃跑?”
老者惨然一笑,
“抓回来,就是剥皮、抽筋、点天灯。”
“就算跑掉了,在这戈壁大漠,没有部落收留,没有主人庇护,也是喂狼的命。”
“所以,他们不用走。”
“主人跑了,换一个主人便是。”
“反正……”
老者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反正都是做牛做马,都是奴隶。”
“现在,他们是冠军侯爷的奴隶了。”
“只……不知道侯爷……”
他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虞战一眼,又赶紧低下头,
“是个什么样的主人。”
“哦?”
虞战心中一动,
“老人家,你也知道冠军侯?”
“知道!知道!”
老者连忙点头,
“听说了!是天神下凡!是咱们大隋的冠军侯!是洛阳三百破三十万的神将!”
“昨天在城外,用大锅煮了好多吐谷浑俘虏!那可是……杀神转世啊!”
说到这里,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显然,那残酷的一幕深深震撼了他。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主人?”
虞战语气平静地问道。
“这……”
老者犹豫了一下,
“小人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是,是……”
老者咽了口唾沫,
“那么凶,那么煞,定是个杀伐果断的狠人。对我们这些贱民奴隶,想来也……”
他不敢说下去了。
“呵呵。”
虞战笑了笑,
“老人家,你看我,像是那种杀伐果断的‘狠人’吗?”
“啊?”
老者一愣,抬头看了虞战一眼。
眼前这位将军,虽然年轻,但气度沉凝,目光锐利,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但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种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杀神。
“将军,您自然,自然是威风凛凛!是贵人!不过……”
他又大着胆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听说,冠军侯爷身高丈二,腰围也是丈二,眼如铜铃,口如血盆,一顿能吃一头牛!”
“您……您看着不像,不像……”
“哈哈哈哈!”
虞战忍不住大笑起来,
“老人家!那冠军侯,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吃饭睡觉,和你我并无不同。”
“没有三头六臂,也不吃人。”
“啊?”
老者又是一愣。
“至于他,是个什么样的主人。”
虞战收起了笑容,望向远处那些依旧在默默劳作的身影,
“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了。”
“这……”
老者一脸茫然,显然没太听懂。
“老人家,忙你的去吧。”
“是是是!小人告退!小人告退!”
老者如蒙大赦,抱着那几块木炭,一溜烟地跑了。
虞战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然后,迈步向着一群正在清理一处较大灰堆的突厥奴隶走了过去。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他们看到虞战靠近,立刻停止了动作,畏畏缩缩地聚在一起,低下了头,不敢看他。
其中一个身材较为强壮、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奴隶,正从灰烬中费力地拖出一头被烧得半焦的羊。
那羊显然是被倒塌的帐篷压住,没能完全烧毁。
那年轻奴隶左脸上,带着一道丑陋的烙铁印——那是奴隶的印记。
他的眼中,此刻却闪动着一丝难得的兴奋与光芒。
“这,可以吃。”
他用生硬的汉语,对旁边一个年长的奴隶说道,
“可以,分着吃。”
然后,他一抬头——就看到了虞战。
以及虞战身后那四名虎视眈眈、手按刀柄的亲卫。
“噗通!”
年轻奴隶脸上的兴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跪了下去!
将额头死死地抵在冰冷的、还带着余温的灰烬上!
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大……大人!饶命!饶命!我……我不是要偷!不是偷!这……这是捡的!是捡的!”
他语无伦次地用生硬的汉语,混杂着突厥语哀求道。
“起来。”
虞战微微皱眉。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捡的!真是捡的!”
年轻奴隶似乎没听懂,或者是根本不敢听懂,只是不断地磕头,重复着同样的话。
“我说!起来!”
虞战加重了语气。
身后一名懂突厥语的亲卫上前一步,用突厥语厉声喝道:
“大人让你起来!”
“是!是!”
年轻奴隶浑身一颤!
这才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但依旧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看虞战一眼。
“这羊,是你的了。”
虞战放缓了语气,用手指了指那头被烧焦的羊,
“拿去吧。”
“啊?”
年轻奴隶猛地抬起头!
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大……大人,您……您说……”
“大人说!这羊!赏给你了!”
亲卫再次翻译。
“真……真的?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噗通!”
年轻奴隶再次跪了下去!
但这次,不是恐惧地磕头!
而是五体投地!
用一种最为虔诚的姿势!
将整个身体都伏在了地上!
“愿长生天保佑您!愿您长命百岁!骨力愿为您献上一切!”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嗯。”
虞战点了点头。
他本想再问几句,问问他们的生活,问问他们的部落。
但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头烧焦的羊就激动得浑身发抖、不断叩拜的年轻奴隶,他忽然觉得,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也不必问了。
“走吧。”
他转身,准备离开。
“大人!大人!那羊,真的给我了?”
年轻奴隶在他身后,用一种近乎卑微的、期盼的语气再次确认道。
“嗯。”
虞战没有回头,
“是你的了。”
“谢谢大人!大人仁慈!大人仁慈!”
年轻奴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上了哭腔。
虞战走了几步。
身后,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兴奋的骚动。
是那些聚拢过来的奴隶。
“骨力!”
“那位大人,跟你说了什么?”
“是要处罚你吗?”
“大人!大人说!”
骨力声音颤抖着,但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这羊!这羊!是我的了!大人,赏给我了!”
“啊?”
“真的吗?”
“那位大人,没有骂你?”
“没有!”
“大人,还对我笑了!”
“大人,是个好主人!是个仁慈的主人!长生天保佑他!”
“………”
身后的议论声渐渐远去。
虞战向着那座刚刚被他攻下、此刻正飘扬着“虞”字大旗的鄯善王宫大步走去。
他忽然停下脚步:
“传令。”
“诸将即刻来宫中议事。”
“是!”
亲卫肃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