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迟到的春日阳光,终于挣脱了严冬的桎梏,变得温煦而明亮。积雪消融,露出底下湿润的、深褐色的土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清新而略带腥甜的气息。
僵直的树枝变得柔软,爆出米粒大小的、鹅黄的嫩芽。边境小城的这个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让人心头发暖。
柳映雪的身体,在经历了那场生死劫难后,如同被春风唤醒的冻土,终于缓慢而坚定地复苏了。
虽然脸色依旧不如从前红润,腰身也因为孕育三子而未能完全恢复往日的纤细,时常还会感到容易疲惫,但那双眼睛,重新注入了清亮而坚定的神采。
早上,她仔细地装上那身熨烫好半旧的蓝色列宁装,对着墙上那面模糊的镜子,将头发利落地梳在脑后。
今天,是她产后重返市妇联上班的日子。
“妈,大姨,我都准备好了,奶瓶在柜子上头,温水在暖壶里,尿布都在炕头烘着呢……”柳映雪一边系着扣子,一边不放心地对着正在炕边熟练地给老三换尿布的周陈氏叮嘱着。
三个小家伙并排躺在炕上,老大正挥舞着小拳头,咿咿呀呀地自得其乐;老二则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忙碌的母亲;老三在周陈氏手里,不哭不闹,只是舒服地眯着眼。
周陈氏头也没抬,动作麻利地将干净的尿布垫好,系上带子,语气平淡无波:“知道了,去吧。”
柳映雪看着大姨那沉默却令人安心的背影,又看了看炕上三个白胖了不少的儿子,心中那点因离别而生的细微酸涩,被一种更为强大的责任感所取代。
她深吸一口气,拎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转身走出了家门。
院子里,阳光正好。顾王氏正在晾晒洗好的小衣服,看见她出来,笑着叮嘱:“路上慢点,别赶,累了就歇歇。”
“哎,知道了,娘。”柳映雪应着,脚步轻快地融入了巷口渐渐多起来的人流中。
重新走上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街道,呼吸着带有春日生机的空气,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属于社会工作的充实感正在回归。
柳映雪一走,家里的“主战场”便完全交给了周陈氏和顾王氏。三个不足百日的婴儿,如同三只嗷嗷待哺的雏鸟,需求几乎是接踵而至。饿了、尿了、拉了、或是单纯地想要抱抱,此起彼伏的啼哭声常常在小院里奏响“三重奏”。
但周陈氏仿佛有着无穷的耐心和一套自成体系的章法。她像是经验丰富的老舵手,稳稳地驾驭着这艘载着三个小生命的“船”。喂奶、拍嗝、换尿布、哄睡……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动作快而不乱。
她话依旧很少,对着孩子也只是偶尔发出几个简单的、哄劝的音节,但那双粗糙的手,却异常轻柔。她能准确地区分三个孩子哭声的不同含义,是饿了还是不舒服,是困了还是想要关注。
老大性子急,哭声洪亮;老二乖巧些,哼哼唧唧;老三最是安静,但若不舒服,会发出小猫似的、委委屈屈的呜咽。这些细微的差别,周陈氏了然于心。
顾王氏主要负责洗衣做饭,打打下手。看着大姐将三个孙儿照顾得妥妥帖帖,原本还有些担忧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只剩下满心的佩服和感激。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院子角落那片荒废了许久的土地,在阳光下蒸腾着湿润的气息。
周陈氏的目光,开始频频落在那片空地上。一日,她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把旧锄头,磨得锃亮,又让顾王氏去弄了些菜籽来。
“大姐,你这是要……”顾王氏有些疑惑。
“开点地,种些菜。”周陈氏言简意赅。趁着三个孩子又睡了,她脱下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粗布褂子,挽起袖子,露出瘦削却筋骨结实的手臂,便开始清理地上的碎石和残存的枯草根。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一锄头一锄头地下去,翻起带着湿气的、黑油油的泥土。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和沁出汗珠的额头上,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没过几天,她又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换来了几只半大的、毛茸茸的鸡雏,用破旧的箩筐围了个简易的鸡圈养在院角。小鸡叽叽喳喳的叫声,为小院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柳映雪下班回来,看到院子里那片被整理得平平整整、垄沟分明的菜地,以及角落里那几只探头探脑的小鸡,又是惊讶又是感动。
“大姨,您怎么还忙活这些?太辛苦了!”她看着周陈氏沾着泥点的裤脚和那双更加粗糙的手,心疼地说。
周陈氏正弯腰给刚冒出嫩芽的菜苗浇水,闻言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语气依旧平淡:“闲着也是闲着。自己种的菜,干净。养几只鸡,孩子大了能吃鸡蛋。”
她看着那一片充满希望的嫩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柳映雪听:“有土地,有活物,才像个家。”
柳映雪怔住了,看着大姨在夕阳余晖中那瘦削却挺直的背影,看着院子里那片新绿的菜地和叽喳的小鸡,再看看屋里炕上那三个安然熟睡的儿子,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眼眶微微发热。
是啊,这才像个家。不再是那个只有药味和愁云惨雾的伤病之所,而是一个充满了炊烟、生机、哭闹与欢笑,踏踏实实、努力向着好日子奔的、真正的家。
春日和煦,万物生长。
周陈氏用她那沉默的、朴素的劳作,如同春风化雨般,不仅照顾着三个幼小的生命,更将一种坚韧的、扎根于土地的希望与力量,一点点地,植入了这个曾经饱经风霜的家庭。
菜苗在阳光下舒展,鸡雏在院角嬉闹,孩子在炕上安睡,一切都向着温暖而坚实的方向,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