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一门三胎,且都是男丁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不仅在家属区引起了轰动,更是一路传到了军区领导的耳朵里。
这日,师政委亲自带着几名干部,提着奶粉、白糖等紧俏的营养品,来到了顾家那间略显拥挤的小院。
领导们的脸上带着由衷的笑容和关切,他们仔细询问了柳映雪的身体恢复情况和三个孩子的状况,对顾长风在重伤情况下依然心系家庭、严格要求自己的表现给予了高度肯定。
“长风同志,你是咱们部队的功臣!映雪同志也是好样的!你们这个家庭,是光荣的军属家庭,是模范家庭!”
政委握着顾长风还能活动的右手,语气郑重,“组织上已经研究决定了,要给你们家额外的补助,奶粉、鸡蛋这些,会定期派人送过来。一定要保证映雪同志和孩子们的营养!”
领导们的慰问和组织的关怀,像一阵暖风,吹散了小院里因流言而带来的最后一丝阴霾。
随后,家属委员会也行动起来,主任亲自召集了各家代表开了个短会,虽然没有点名,但语气严肃地强调了团结友爱、互相帮助的重要性,特别指出“不能眼红别人家的好事,要说积极的话,做团结的事,谁要是乱传闲话、破坏团结,组织上绝不姑息!”
这番敲打之后,那些原本在背地里泛着酸气的议论声,果然消停了许多。即使还有人心里嘀咕,面上也再不敢表露分毫。顾家小院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而在小院之内,变化也在悄然发生。在周陈氏近乎严苛的照料和督促下,在瓦西里医生定期的复查指导下,更在顾长风自己那股不甘沉沦的狠劲支撑下,他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想的还要好。
左肩的骨折处愈合良好,虽然阴雨天还会酸痛,但日常活动已无大碍。最让人惊喜的是他那条曾经被判了“死刑”的左臂,桡神经的功能在缓慢而坚定地恢复着。
如今,他已经可以不用吊带,自己控制左臂进行一些幅度较大的活动,虽然力量远不如前,灵活度也大打折扣,手指的精细动作依旧困难。
但至少,这只手臂不再是毫无用处的累赘,他可以用它端碗、写字,甚至尝试着抱一抱那三个柔软得让他心惊胆战的小儿子。
身体的康复,让他那颗被伤病困锁已久的心,也重新活泛起来。他开始更多地阅读组织上送来的文件和报纸,关注着部队建设和国家发展的动向。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他不能永远这样待在家里,靠着组织的照顾和家人的伺候过日子。
他是一名军人,即使身体留下了残疾,他也希望能继续为部队、为国家贡献力量。
恰在此时,上级下来通知,为了培养和储备现代化军事人才,决定选拔一批有实战经验、政治过硬的优秀干部,进入新建的军事学院进行系统学习。顾长风的名字,赫然在推荐名单之上。
晚上,孩子们都睡熟了。柳映雪因为白日里喂奶、换尿布的劳累,也早早偎在炕上睡着了,呼吸均匀,脸色虽仍带着产后的虚弱,却比之前好了太多。顾长风和周陈氏坐在外间,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顾长风将自己想去军校学习的想法,跟大姨说了。周陈氏静静地听着,手里纳着一只小小的鞋底,那是给孩子们准备的。昏黄的灯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想去,就去。”她听完,头也没抬,只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家里有我。”
顾长风看着大姨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裂口的手,看着她低垂的、专注的眉眼,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这几个月,若不是大姨里里外外撑着,这个家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映雪的身体能慢慢恢复,三个孩子能健康成长,都离不开大姨默默无言的付出。
他沉吟了片刻,终于将盘桓在心中许久的想法说了出来,声音有些艰涩:“大姨……我这一去,短则一年,长则可能要两三年。映雪身子还没完全养好,一下子带三个孩子,我实在……放心不下。娘年纪也大了……我想……我想恳请您,能不能……长期留下来?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我和映雪,一定像侍奉亲娘一样侍奉您,给您养老。”
他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周陈氏。他知道大姨性子孤僻,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这个请求,或许有些强人所难。
周陈氏纳鞋底的手停顿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只是那握着锥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昏暗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让顾长风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大半。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落定。第二天,顾王氏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儿子想留大姐长住的消息,趁着周陈氏在院里晾晒尿布的功夫,把她拉到了灶间。
灶膛里的火映着顾王氏有些焦急和不舍的脸。她拉着周陈氏粗糙的手,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恳求:“大姐,长风跟你说的那事……我知道,你是为了他们好。可是……可是你一个人在南方过了大半辈子,习惯了清静,这北边天寒地冻的,语言也不通……再说,你这来了就是当老妈子,伺候完大的伺候小的,没个清闲时候……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她说着,眼圈有些发红:“要不……等映雪身子再好些,孩子大点,你还是回南边去吧?你那老屋,我让长风托人时不时去看看,给你修葺着……”
周陈氏默默地听着,手里整理着晾干的尿布,动作不停。等顾王氏说完了,她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妹妹,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
“妹子,”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股硬涩的调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哪儿也不去。”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里屋方向,那里隐约传来柳映雪哄孩子睡觉的轻柔哼唱声。
“这里,需要人。”她简单地说,“长风是干大事的人,不能困在家里。映雪是个好孩子,不容易。那三个小的,是咱顾家的根苗。”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顾王氏,语气淡然,却重若千钧:“我老了,别的地方,也用不上我了。在这里,还能有点用处。这就挺好。”
顾王氏看着姐姐那平静无波却异常坚定的脸庞,听着她那番朴实无华却字字砸在心坎上的话,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知道,大姐主意已定,谁也改变不了。而她心里,除了那点对姐姐的心疼,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巨大的踏实和感激。
就这样,在柳映雪做着双月子、身体逐渐恢复的时候,家里的两件大事,悄然落定。顾长风整理行装,准备奔赴军校,开启他人生新的篇章;而周陈氏,这个沉默而坚韧的南方妇人,则选择留在了这片北国的土地上,用她的余生,守护着这个与她血脉相连、也让她重新找到归属感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