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震动共有三次,间隔匀停,既不像地龙翻身的狂暴,也不似山石崩塌的杂乱。
它沉闷、厚重,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律动,仿佛大地深处一颗巨大的心脏,刚刚完成了一次缓慢而有力的搏动。
小石浑身一僵,本能地从田埂上滑下,将整个身体紧紧贴在微凉的泥土上,侧耳倾听。
没有声音。
至少,没有耳朵能捕捉到的声音。
但他能“听”到,一种比声音更根本的共振,正顺着地脉的纹理,从九州万里的每一寸土地下回荡、汇聚,最终在他耳边形成了一段熟悉的记忆——那是一阵低沉而绵长的鼾声。
这鼾声,他太熟悉了。
在那些作为代理大师兄跟班的岁月里,林歇叔叔每次在草屋的木板床上翻身,整个屋子都会随之“咯吱”作响,连带屋外晒谷场上的豆荚都会被震得轻轻跳动。
那时的他总觉得是屋子太破,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林歇的“睡意”已经重到能与周遭万物产生共鸣。
而此刻,这轻微的翻身,被放大了亿万倍,成为了整个天地的节律。
一次、两次、三次……那三次震动,是他翻了三次身吗?
还是那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一个深植于骨髓,即便意识已融入天道,身体依然保留的、属于“林歇”这个个体的最后印记?
“原来他还在……”小石怔怔地趴在地上,眼眶微微发热,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用身体……记着我们。”
当西疆的地脉逐渐平息时,东市的晨曦刚刚染上市井的喧嚣。
阿荞提着一只空竹篮,习惯性地走向街角那家最受欢迎的豆腐摊。
然而,往日里热气腾腾的摊位,今日却冷冷清清,连灶台的火门都用新泥封死了。
“陈六斤昨夜就收摊了,”隔壁卖炊饼的王婶探出头来,压低声音道,“说是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家磨豆腐的石锅盖自己裂成了两半。他醒来琢磨了一宿,今儿一早就把家伙什全收了,说要回乡下养老,不干了。这叫……嗯,‘天启退休’!”
阿荞心中一动。
她谢过王婶,走到那紧闭的摊位前,指尖轻轻搭在冰冷的灶台上。
一缕淡金色的雾气自她指尖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渗入陈六斤留下的那丝残存的梦境气息中。
她预想中会看到裂开的锅盖,或是对未来的忧虑。
然而,她“看”到的景象却让她彻底愣住。
那梦境空旷得像一片刚刚下过雪的纯白原野,干净、安详,没有任何具象的恐惧或希冀。
雪原的正中央,静静地摆放着一双破旧的布鞋,鞋尖朝外,正对着梦境的出口。
那是林歇当年离开守梦阁,踏入凡尘时的姿态。
一个决绝的、告别的姿态。
阿荞下意识地催动指尖的金雾,想要靠近那双布鞋,探究其中更深的含义。
可就在金雾即将触及布鞋的刹那,一股无比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从那片雪白中生出,轻轻地将她的感知推了回来。
这不是驱逐,而是一种明确的“谢绝入内”。
阿荞缓缓收回手,金雾消散在清晨的空气里。
她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遗忘,更不是林歇留下的神谕。
这是交接。
陈六斤的梦,从今往后,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了。
他可以自己决定梦的内容,自己决定何时醒来,甚至自己决定,是否要因为一个梦,而结束自己营役半生的事业。
从此以后,九州万民的梦,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批准,也不必再等待谁来守护。
春分之日,新设立的“卧观民”司在昔日的归梦潭旧址上,主持第一次守梦祭典。
身为总管的莫归尘身着崭新的官服,神情肃穆。
按照传承下来的旧例,他需在祭坛中央,亲手点燃那盏千年不灭的归梦灯,以此引导春分时节最庞杂的群体梦流,使其平稳归序。
三百六十名来自九州各地的卧观民盘膝而坐,神情紧张地注视着他。
莫归尘手持火种,缓缓靠近灯芯。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当那簇橘红色的火苗触碰到灯芯的刹那,火焰非但没有引燃灯油,反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骤然向内一缩,化作一道纤细的金线,闪电般钻入祭坛的石缝,消失不见。
归梦灯,灭了。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卧观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这在旧律中,是天大的不祥之兆。
莫归尘却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扔掉火种,转身走到一旁的文案前,提起笔,饱蘸浓墨,却未在记录异象的册子上书写。
他取过一张空白的宣纸,在上面大笔一挥,画下了一双安详合拢的眼皮。
笔触圆润,充满了静谧的睡意。
然后,他走到祭坛前,将这张画着眼皮的宣纸,轻轻地覆盖在了冰冷的归梦灯上。
仿佛一个信号。
就在宣纸落下的瞬间,祭坛四周,乃至整个旧址市集内外,所有金花在同一时刻猛然绽放。
阳光下,那些近乎白炽的花瓣背面,竟浮现出无数道细微的、起伏的脉络,如同一幅幅精密的图谱,清晰地描绘出千万人同步呼吸的悠长节律。
莫归尘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原来,仪式不是为了唤醒神明……是为了提醒我们,我们自己,就能成为天地间最安稳的节律。”
同一时刻,正午。
云崖子独自一人,坐在归梦潭早已干涸的河床中心。
他手中的占卜龟甲,早在林歇意识融入天道的那一天,就已碎成了齑粉。
但他依旧每日来此静坐,仿佛在等待一位不会再赴约的老友。
今日的阳光格外毒辣,笔直地照射在潭心那块最古老的磐石上。
忽然,石面上投下了一道影子。
那影子并非来自云崖子,也非天空的云。
它凭空出现,轮廓清晰无比——竟是一个蜷缩侧卧的人形,连衣角的褶皱都分毫毕现。
正是林歇最经典的睡姿。
云崖子对此毫不惊讶,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从宽大的袖袍中,慢悠悠地摸出一枚早已生锈的黄铜铃铛。
这是当年守梦阁用来警示梦境入侵的法器。
他捏着铃铛,对着那道影子,轻轻一摇。
预想中清脆的铃声并未响起。
恰恰相反,一阵细微的、带着鼻音的呼噜声,竟从他脚下的干涸地底深处涌出,与那影子微微开合的唇形,以及颤动的喉结轮廓,完全吻合。
仿佛是大地在回应他的摇铃。
老人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望向万里无云的苍穹,嘴角咧开一丝无奈又欣赏的笑意。
“你这小子,竟真把‘赖床’炼成了天地大道,倒叫那些严苛的律法条文,脸红了足足一千年。”
当夜,九州四海,所有正在熟睡的人,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在同一时刻,做了一个极其短暂的梦。
梦里,只有一间简陋的草屋,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
床上的人似乎睡得极不安稳,猛地翻了个身,从面朝里,换成了侧卧朝外的姿势。
随着这个动作,搭在床脚的一只破布鞋,“啪嗒”一声滑落在地。
紧接着,一句轻如叹息的呢喃,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响起:
“……这次,换你们撑着了。”
话音未落,梦境骤然中断。
现实世界里,西疆那片广袤的金花田中,所有新绽放的、本该迎着朝阳的花朵,突然齐刷刷地调转方向,不再朝向天空,而是转向了遥远的东方。
随后,它们的花瓣开始缓缓闭合,如同万千只金色的眼睛,在静谧的夜色中,安详地阖上。
而在极北之地,风雪交加的韩九娘接生屋里,一个新生的婴儿在此时发出了他来到世间的第一声啼哭。
哭声响起的瞬间,窗棂上凝结的冰冷霜花,竟悄然融化、重组,在玻璃上拼出了两个清晰的小字:
接着。
夜,似乎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
盘膝坐在田埂间的小石,在经历了那场全球同步的短梦之后,再无睡意。
他仰头望着天幕,看着那些熟悉的星辰,总觉得它们的轨迹,似乎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仓促。
仿佛这场漫长的黑夜,正在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从另一端……加速拉向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