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新生的大地,寂静无声,却又蕴含着无穷的生机。
西疆,那片曾被视为圣地的金色麦田里,小石正眉头紧锁。
这些自凡人家中床底尘埃里破土而出的新金花,与它们的“母株”截然不同。
它们不再追逐月光,对夜晚的清辉毫无反应,仿佛一群叛逆的孩子,彻底摒弃了古老的习性。
日上三竿,当正午的阳光变得最为炽烈毒辣之时,异变陡生。
那些蜷缩着的小巧花苞,竟迎着烈日,缓缓绽放。
花瓣不再是纯粹的淡金,而是染上了一层近乎白炽的亮色,仿佛要将阳光尽数吸纳。
小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一朵开得最盛的金花。
他曾无数次在这些花瓣的倒影里,看到那双破旧布鞋留下的、象征着安眠的印记。
但这一次,花瓣光滑的镜面上,映出的不再是鞋印。
而是一只睁开的眼睛。
那瞳孔深邃,清澈如洗,倒映着蓝天白云,以及小石自己错愕的脸。
它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没有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
小石心头猛地一震,脑海中骤然响起林歇叔叔久远之前,在一次梦境闲聊时说过的一句醉话:“最深的眠,是醒着也能做的梦。”
他呆立在田埂上,任由烈日炙烤。
直到日头偏西,阳光斜斜地拉长了万物的影子。
他忽然注意到,那些盛开的金花投下的影子,并未随着光线变化而改变形状。
它们扭曲着,固执地在地面上勾勒出某种笔画。
当数十上百朵金花的影子连接在一起时,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清晰地呈现在焦干的泥土上。
等你。
小石的身体僵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如电流般贯穿四肢百骸。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九州万民的使命,是守护这片梦境,等待林歇叔叔的归来。
可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自己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不是他们在等林歇醒来。
是醒着的林歇,在等他们每一个人,真正学会——不必再依靠沉睡来逃避清醒的现实。
南荒,昔日的归梦潭旧址,早已不复存在。
水潭被填平,曾经散落着野餐布和酒葫芦的草地,如今已变成了一座喧闹的市集。
货郎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阿荞穿行其间,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
没有人再提起“歇真人”,也没有人对着天空的方向焚香祷告。
那个被动躺平以求安宁的时代,似乎真的过去了。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角落里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名老妪正抱着哭闹不止的孙儿,用古老的腔调低声哄着:“乖孙不哭,快闭眼,神仙还在天上值夜呢,他看着你睡。”
阿荞的脚步顿住了。
她走到祖孙二人身边,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那孩子汗湿的额头。
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金雾悄然渗出,却并未像往常那样融入孩子的眉心,引他入梦。
那金雾在空中微微一凝,竟化作一道柔和的微光,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缓缓覆盖在祖孙二人的头顶,将市集的嘈杂隔绝开来。
孩子的哭声渐渐止歇,在祖母怀中安稳地睡去。
老妪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又感激地望向阿荞。
阿荞收回手,对着老人温柔地摇了摇头,低语道:“以后别说他在守夜了……要说,是他教会我们,白天也能做梦。”
与此同时,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被送到了已升任“卧观民”司总管的莫归尘案头。
北陵古坛遗址突发异象,当年被裴元朗亲手击碎的千年石傀残骸,竟自行重组。
莫归尘不敢怠慢,星夜兼程,亲赴现场。
当他拨开围观的人群,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却彻底愣住了。
那些巨大的石块,并未重组成什么威严的护法神像,而是七零八落地拼接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石床。
床头的位置,几朵不知从何而来的金花开得正艳。
这算什么?
新的神坛?
新的供奉?
莫归尘眉头紧锁,正欲上前查探,却发现那石床并非空置。
几个老人正悠闲地躺在上面,眯着眼晒太阳,几个孩童则在石床下方宽阔的阴影里追逐打闹,玩捉迷藏。
一名约莫十来岁的少年,注意到莫归尘官服上的纹章,以及他紧锁的眉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大声道:“官爷,你瞅啥?这不就是歇真人待的地方吗?他老人家最喜欢躺着了,咱们要是不来这儿睡个午觉,那多对不起他!”
“对不起他……”莫归尘怔在原地,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他看着老人们安详的睡脸,听着孩子们快活的笑声,心中那点关于“亵渎神迹”的担忧瞬间烟消云散。
他终于释然一笑,转身从怀中掏出那本崭新的《卧观民录》,在扉页上郑重写下一行字:
“神坛已毁,床铺尚暖。”
万里之外,前大长老裴元朗,一袭布衣,徒步走入了西疆村。
他没有理会村民们惊异的目光,径直来到那片金色的麦田前。
他没有跪拜,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站了许久。
最终,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因反复摩挲而泛黄卷边的手札。
那是他年轻时倾注了全部心血亲手编纂的《守夜律令》,上面用朱砂写满了条条款款,皆是惩戒懒惰、处罚怠慢的严苛律法。
他手臂一扬,将那本手札扔进了麦田中央。
一簇无根之火凭空燃起,火焰呈淡金色,却没有丝毫温度,精准地包裹住那本手札,不伤及周围任何一株花叶。
片刻之后,书本化为飞灰。
那灰烬并未飘散,而是在风中盘旋凝聚,在空中拼出了一行扭曲的字迹:
“律法终有尽,懒劲永流传。”
当夜,裴元朗没有去村民为他准备的客房,而是在村外的草棚里寻了个角落,蜷身躺下。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入夜后没有打坐修行。
在半梦半醒的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一声无比熟悉的、懒洋洋的呼噜声。
黑暗中,这位一生都以严苛律法为准绳的老人,竟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某个无月之夜,九州四海,所有正在清醒着的人,无论是挑灯夜读的书生,还是赶织嫁衣的绣女,亦或是巡夜的更夫,几乎在同一时刻,都感到了一阵奇异的恍惚。
那感觉,仿佛有一声来自世界尽头的、无比遥远的呼噜声在耳边响起,却又像只是窗棂被夜风吹动时的轻响。
然而,没有人因此感到困倦。
恰恰相反,这阵恍惚过后,所有人都觉得精神一振,前所未有的专注。
织妇手中的梭子穿行得更快了,农夫在黎明前多翻了一垄浸润着露水的土地,就连那贪玩打盹的孩童,也多背下了一段诘屈聱牙的经文。
而在无人能触及的梦境最深处,那间简陋的草屋里,林歇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万千重叠的梦境,径直落在了西疆麦田里,那朵在正午阳光下盛开的金花之上。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呼唤什么,但动作却在中途停下。
最终,他只是轻轻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更深的枕席之中,发出一声轻如叹息的呢喃。
“……这次,别找我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现实世界万籁俱寂。
第二天清晨,人们醒来后惊奇地发现——自家床底的灰尘里,那朵新开的金花,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迎着日光摇曳。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花瓣微微内卷,像一封已经送达、无需再寄出的回信,安宁而满足。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西疆的麦田里,小石整夜未眠。
他看着满天星辰轮转,看着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又看着太阳升起,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
那片写着“等你”二字的影子,随着金花的静止,也消失了。
世界回归了它应有的秩序。
只是不知为何,小石总觉得,这份静谧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片沉寂的大地,仿佛正在孕育着某种全新的回响,一种不属于梦境,也不属于现实的回响。
子时将至,夜色最浓。
盘膝坐在田埂上的小石,忽然感觉到,脚下坚实的泥土深处,传来了一丝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