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象征着大宋宫廷最奢靡、最风雅所在的延福宫,今夜灯火辉煌,丝竹盈耳。宫门内外,禁军林立,甲胄鲜明,枪戟如林,比平日多了数倍,且皆是殿前司精锐。守卫的将领,如临大敌,仔细盘查着每一位入宫者。空气中,除了脂粉香、酒肴香,似乎还弥漫着一丝铁锈般的冰冷气息。
一辆并不华丽却异常坚固的马车,在数十名“忠义营”精锐的护卫下,缓缓驶入延福宫外的广场。马车停下,率先跳下一名青衣小帽、作随从打扮的年轻男子,正是浪子燕青。他迅速扫视四周,将那些看似恭敬、实则暗藏机锋的禁军侍卫、隐在阴影中的锐利目光尽收眼底,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之上。
车帘掀开,林冲缓步而下。他今日未着王服,只穿了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御赐的紫貂斗篷,腰悬那柄御赐金装剑,面色依旧带着几分“重伤初愈”的苍白,步履也似乎有些虚浮,在燕青的搀扶下,才站稳身形。
“北平郡王、检校太师、林冲到——” 内侍尖细的唱名声拉得老长,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
早已等候在宫门处的礼部官员和内侍连忙迎上,态度恭敬。为首的内侍省押班谭稹,皮笑肉不笑地上前行礼:“王爷万福!陛下已在琼林殿等候多时,特命奴婢前来迎候。王爷请随奴婢来。”
林冲微微颔首,声音略显“沙哑”:“有劳谭公公。” 在燕青的搀扶下,他缓步前行。那数十名忠义营护卫,则被客客气气地拦在了宫门外。“王爷恕罪,宫中规矩,外兵不得入内。贵属可在偏殿歇息,自有酒食款待。”
燕青眉头一皱,正欲开口,林冲已轻轻摆手,对身后护卫统领道:“既入宫禁,自当守规矩。尔等在此等候,不得生事。”
“是!” 护卫们齐声应诺,目送林冲与燕青在谭稹及大批内侍、禁军的“簇拥”下,向深宫走去,个个拳头紧握,眼中满是担忧与警惕。
穿过重重宫门,廊庑迂回。沿途所见,宫女内侍皆低头垂目,行色匆匆;禁军侍卫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盔甲鲜明,刀剑在宫灯下反射着冷光。这哪里是赴宴,分明是闯入龙潭虎穴。燕青浑身肌肉紧绷,精神高度集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林冲却似浑然不觉,面色平静,甚至偶尔还“虚弱”地咳嗽两声,目光淡然扫过那些华丽的宫殿和森严的守卫,仿佛只是在欣赏夜景。
终于,来到此次夜宴的所在——琼林殿。此殿位于延福宫深处,临水而建,景色极佳,平日是徽宗与近臣赏花饮宴、吟诗作画之所。今夜,殿内早已布置得富丽堂皇,明珠高悬,亮如白昼。御案居中,两旁设满筵席,珍馐美馔,罗列如山,琼浆玉液,香气扑鼻。一队队身着轻纱的宫娥,手捧金盘玉壶,穿梭其间,更有一班教坊司的乐师舞姬,已在殿角就位。
这歌舞升平的景象,却掩盖不住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凝重。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入座,蔡京、高俅、童贯、王黼等权贵重臣居于前列,宿元景等清流官员亦在其列。人人正襟危坐,面色肃然,全无往日宴饮的轻松,目光皆有意无意地瞟向殿门方向。整个大殿,除了丝竹之声,竟无多少交谈之音,静得有些诡异。
当林冲在谭稹引领下,缓缓步入大殿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惊讶、审视、忌惮、好奇、敌意……种种情绪。
林冲对这一切恍若未觉,在御阶下停步,在燕青的搀扶下,缓缓躬身行礼,声音清晰却带着“病弱”:“臣,林冲,参见陛下。臣有恙在身,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望陛下恕罪。”
御座之上,宋徽宗赵佶今日难得地穿了正式的绛纱袍,头戴通天冠,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眼神深处的一丝紧张与游移,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他挤出一丝笑容,虚抬了抬手:“爱卿平身。爱卿为国负伤,不必多礼。赐座!”
“谢陛下。” 林冲直起身,在内侍引导下,走向御阶下左首最尊贵的席位。这个位置,紧挨着蔡京,对面便是高俅。燕青则被安排在他身后三步处侍立,这个距离,既能随时护卫,又符合礼制,显然是精心计算过的。
林冲落座,燕青垂手立于其后,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泥塑木雕,但全身精气神已然提升至巅峰。
徽宗清了清嗓子,举起金杯,朗声道:“今日设宴,一为北平王林爱卿接风洗尘,表彰其克复幽云、迫和金虏之不世之功;二来,林爱卿前番受惊,朕心甚忧,特备薄酒,为爱卿压惊。来,众卿,与朕同饮此杯,祝我大宋国泰民安,祝林爱卿早日康复!”
“祝陛下万寿无疆!祝王爷早日康复!” 群臣齐声附和,举杯共饮。只是这祝酒声,听起来总有些参差不齐,底气不足。
林冲亦举杯,将杯中御酒一饮而尽,面不改色。酒液入喉,他立刻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
蔡京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起身举杯,满脸堆笑:“王爷抱恙在身,仍强撑病体赴宴,忠君体国之心,天日可鉴。老臣敬王爷一杯,愿王爷福体安康,永镇北疆!”
“太师过誉了。” 林冲“虚弱”地笑了笑,又饮了一杯,咳嗽似乎更重了些。
高俅也皮笑肉不笑地起身:“王爷神勇,天下皆知。些许跳梁小丑,岂能伤王爷分毫?今日陛下设宴,君臣同乐,正当尽兴。来,本帅也敬王爷一杯,祝王爷早日痊愈,再为我大宋开疆拓土!”
林冲来者不拒,又干一杯,放下酒杯时,手似乎都有些颤抖,气息也急促了几分。
宴席就在这种表面客气恭维的进行着。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歌舞曼妙,乐声悠扬,却无人真正有心欣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位“重伤未愈”、却坦然赴宴的北平王身上。
林冲坐在席间,面色苍白,时而轻咳,仿佛真的重伤未愈,命悬一线。只有离他最近的燕青,能感受到他体内那蛰伏的、如同火山般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