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不止在生活习惯上。
萧玉镜很快发现,她的思维方式也在悄然转变——而这种转变,没有逃过谢玄的眼睛。
那日朝会后,几位重臣留下,商讨北方边境增兵事宜。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几位将军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萧玉镜端坐御座,静静听了半晌,忽然开口:
“诸位爱卿,且听朕一言。”
殿内安静下来。
“我们先厘清几个关键问题。”萧玉镜的声音清晰平稳,“第一,增兵的必要性:北狄今秋草场歉收,南侵劫掠的风险确实增加,这一点,兵部的情报和边关奏报可相互印证。”
兵部尚书点头。
“第二,增兵的规模:需基于风险等级评估。目前边关常驻军八万,若增兵,增多少为宜?三万?五万?需考虑后勤补给极限。户部,现有粮草储备,最多能支撑多少额外兵力、多长时间?”
户部尚书连忙翻看账册:“回陛下,若增兵三万,现有存粮可支撑六个月;若五万,则仅四个月。且这还未算冬衣、兵器、饷银等开销……”
“第三,增兵的时机。”萧玉镜继续道,“现在调兵,需月余才能抵达边境。而北狄若真要大举南侵,最可能的时间窗口是入冬前——也就是一个半月后。时间是否来得及?若来不及,是否有替代方案?比如,先行增派小股精锐骑兵机动支援,大军后续跟进?”
几位将军交换眼神,低声讨论起来。
“第四,潜在风险。”萧玉镜的目光扫过众人,“大军调动,必引起各方关注。北狄会如何反应?西边的吐蕃会不会趁机生事?国内某些……不安分的力量,会不会借机蠢蠢欲动?”
她每说一点,就在脑中构建一个分析模块:必要性、可行性、时间线、风险预警、备选方案……
这不是【朱阙镜心】的能力,而是一种更结构化、更系统化的思维模式。像是把一团乱麻,拆解成若干股线,再逐一梳理。
殿内陷入沉思。几位大臣显然被这种条分缕析的方式带入了节奏,开始沿着这几个“模块”展开具体讨论,效率竟比刚才的争吵高了许多。
半个时辰后,一套相对完整的方案初步成形:先调两万精锐骑兵急行北上,由镇北将军顾霆锋统领;同时从京畿大营抽调三万步卒,携带粮草辎重随后出发;户部即刻开始征调民夫、筹备冬衣;兵部加强西境和京畿防务,以防不测。
“便依此议。”萧玉镜拍板,“具体细则,诸位爱卿三日内拟出章程呈报。”
“臣等遵旨。”
众臣告退。谢玄留在最后,等殿内只剩他们二人时,他缓步上前。
萧玉镜正在整理案上的奏章,抬头看他:“帝师还有事?”
谢玄凝视着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困惑与探究。
“玉镜,”他缓缓开口,“你近来……思虑愈发缜密周全。”
萧玉镜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帝师何出此言?”
“方才议政,你将增兵之事拆解为‘必要性、规模、时机、风险’四重考量,引导众人逐一论辩,最终达成共识。”谢玄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仿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此法……效率极高,条理分明。”
他顿了顿,补充道:“仿佛胸中自有经纬格律,将混沌局势,纳入清晰框架之中。”
萧玉镜握着奏章的手微微收紧。
经纬格律。清晰框架。
谢玄的形容,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思维模式的变化。
从前的萧玉镜,也聪慧,也敏锐,但更多是依靠直觉、【朱阙镜心】的洞察、以及多年宫廷生活磨砺出的政治本能。她的决策过程,更像是一种“艺术”,灵光一现,顺势而为。
而现在,她开始不自觉地运用一种更“科学”的方法:定义问题、收集信息、分析选项、评估风险、制定计划。
这是“林微”作为心理医生和研究者训练出的思维方式——理性、结构化、追求逻辑闭环。
“帝师过誉了。”萧玉镜垂下眼帘,避开他的注视,“朕只是觉得,这般思考,不易疏漏。”
“不是过誉。”谢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变了,玉镜。从……大约半个月前开始。”
萧玉镜呼吸一滞。
半个月。又是这个时间点。
“人总是会变的。”她勉强笑道,“经历得多了,自然会长进些。”
谢玄没有接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许久,他才开口,问了一个让萧玉镜心惊肉跳的问题:
“玉镜,你可曾想过……你是谁?”
殿内烛火跳动,在两人之间投下晃动的光影。
萧玉镜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我是林微,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被困在这个身体里,脑子里还有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在不停地往外冒。
但她最终只是说:
“朕是大晏的长公主,当朝天子之妹,宁宁和安儿的母亲。”
谢玄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情绪。
“是么。”他低声说,转身向殿外走去。
走到门边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玉镜,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希望你知道,我始终在这里。”
说完,他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
萧玉镜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指尖冰凉。
谢玄察觉了。
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
那些记忆碎片,那些思维习惯的改变,那些脱口而出的陌生词汇……或许在旁人看来只是“陛下近来愈发圣明”,但谢玄不一样。
他是最了解她的人——或者说,是最了解“从前那个萧玉镜”的人。
他看出了差异,看出了不协调,看出了……“她不是她”的痕迹。
萧玉镜闭上眼,脑中那些属于“林微”的记忆碎片又开始翻涌:诊室的灯光,患者的倾诉,研究数据,学术会议……
而属于“萧玉镜”的记忆也在回应:宫廷的繁复,朝堂的博弈,朱阙台的夜宴,谢玄清冷的侧脸……
两个灵魂,两段人生,在同一个躯壳里碰撞、交织、融合。
我是谁?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
我是萧玉镜?还是林微?
或者……两者都是?
殿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
萧玉镜睁开眼,眸中的迷茫渐渐沉淀,化为一种复杂的清明。
无论我是谁,无论这些记忆从何而来,现在,我是大晏的萧玉镜。
我有需要守护的江山,有需要抚育的儿女,有需要应对的危机。
而那些属于“林微”的记忆和知识——那些关于卫生、关于数据、关于结构化思维的东西——或许,正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
或许,正是“我”所需要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秋夜的凉风灌入殿内,吹散了熏香的暖意。
远处宫墙连绵,灯火明灭。更远处,是沉睡的京城,是无垠的疆土,是那些正在发生“异常”的角落。
脑中的知识碎片又一次浮现,这一次,是清晰的一句话:
“当两个世界的认知开始交汇,旧有的边界将变得模糊。而跨越边界的人,将成为变革的枢纽。”
萧玉镜望着夜空中的孤月,轻轻呼出一口气。
变革的枢纽么?
那就……拭目以待吧。